江啟明:我是好畫家,也是「江邊草」

江啟明:「我主張理性和感情並行,左右腦都要用到,左右腦都要平衡。我的理念是繪畫要數據化,這不是科學家說的數據,是將感性加入理性。」

著名畫家江啟明憑《香港村落──江啟明筆下的鄉郊歲月》(下稱《香港村落》)畫冊,最近榮獲「金閱獎」最佳圖文書籍獎。數十年來,他走遍港九新界,憑5B鉛筆或和水彩顔料,以素描或中國「工筆」線條,把街巷、建築、交通工具和自然風貌細細地繪在畫紙上。欣賞江啟明的畫作,不僅是一場藝術饗宴,更可了解香港這座城市數十年來的變遷。

江啟明的鉛筆畫《尖沙咀火車站》,該處如今只剩鐘樓,周邊建築物已不復見。
江啟明的鉛筆畫《尖沙咀火車站》,該處如今只剩鐘樓,周邊建築物已不復見。

毅然掛教鞭 潛心研丹青

不久前,本社記者專訪了江啟明,這位本港土生土長的第一代自學畫家兼美術教育家,儘管已屆86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鑠,風趣幽默。

記者最早是從報章認識江啟明的速寫作品,原來他從20歲開始,從事美術教育工作凡40年,曾任教多間中學、藝專、大專和大學,直到1993年才退出教育工作,專心研究藝術。

「我自認是個好畫家,不是好教師,為什麼要教書40年?因為要吃飯。」江啟明坦承,「那時的決定很危險,分分鐘會餓死。我沒有畫室,什麼都沒有,靠研究美術、靠賣畫維生,幸好我生活簡單,捱到今日也死不了,就是一條『江邊草』。」

江啟明畫糧船灣的火山岩,是大自然鬼斧神工與畫功的完美結合。
江啟明畫糧船灣的火山岩,是大自然鬼斧神工與畫功的完美結合。

低谷更自勵 煉石成大師

提起「江邊草」這「別號」,江啟明解釋:「那是在1980年代,人生跌到低谷時,自己為了鼓勵自己,便取了『江邊草』的筆名。江邊草儘管其貌不揚,一點都不起眼,但它根在水下面,隨風兩邊擺,燒也燒不死。我覺得『江邊草』就代表了自己。」他說,雖然這「筆名」沒有正式用過,卻有不少人知道,靳微天(平面設計師兼水墨畫家靳埭強的叔父)就經常叫他「江邊草」。

有趣的是,「江邊草」江啟明又被稱為「石頭大師」,此話怎說?「有一次我畫了石頭,有地質學家看了,指畫中的石頭有一億多年歷史。」江老師微笑着說:「不妨『爆』一個小內幕:這本《香港村落》出版後,我會編一本《香港地質》的畫冊,希望3-4年便可出版。香港有不少火山岩,地質很有特色。」

江啟明指出,英國人登陸香港後,最初不是發展中環(維多利亞城),是發展赤柱。「赤柱有些平地,英國人打算在那裏『開埠』,不料那裏蚊子太多,結果爆發傳染病,死了不少英兵。」(翻查歷史,1840年代維多利亞城落成前,英軍在赤柱設置軍營,遇上瘟疫,多名工程兵死亡或重病。)

江啟明除了是畫家和美術教育家外,還是香港歷史的活字典,他說:「中環當時是火山岩形成的地區,石頭多,平地和樹木很少,因此要填海。香港最早發展的街道是荷李活道,當時是樹木較多的一條街道。荷李活道命名不是因為洛杉磯的荷里活影城,而是因為街上有不少冬青樹(Hollywood),那時荷里活影城還未出現。中環無草無樹,沒有蚊子,因此英國人發展那裏。」

「我們學書法用的是吊筆,手腕與筆桿要呈九十度角。」
「我們學書法用的是吊筆,手腕與筆桿要呈九十度角。」

軟筆畫硬物 巧用丹田氣

話鋒一轉,江啟明「自爆」繪畫秘技,卻謙稱是「賣廣告」:「我畫水彩用羊毫筆,羊毫筆很軟,石頭卻是硬的,能夠畫出硬度來嗎?這就是難度,要運用丹田氣。我常對學生說,中國畫家用羊毫筆畫石頭,或者畫修竹,一定有功夫,沒功夫的畫不出那種『硬』的感覺。毛筆是軟的,因此一定要懂得用丹田氣功入畫。」

學者兼作家文潔華曾指出,江啟明早在1950年代已在《華僑日報》美術版刊登作品,他擅長用軟軟的5B鉛筆和羊毫筆來繪畫石頭、樹木、建築物等「堅硬之物」,故被冠以「石頭大師」之名。

說起丹田氣,江啟明表示,這要歸功中學時的音樂老師,他曾在《藝術家的情與結》一書中寫道:「何靜意(老師)教導我怎樣運用丹田去運氣吸納,這些都肯定對我今後繪畫奠下了內文化的基礎。」

「我讀書的年代,學生一定要會寫毛筆字。」教師本色的江啟明,問記者是怎樣拿毛筆的?記者拿着原子筆,比了個一般人拿毛筆的姿勢。「以前我們拿毛筆,要用『吊筆』,筆桿與手腕一定要呈九十度角。」記者心想,這不正是《延禧攻略》中,富察皇后教魏瓔珞寫字的姿勢嗎?「用吊筆,丹田氣自然就上來。寫字時不能坐下來,一定要紥穩馬步站着寫,『陰力』自然出來,習慣了就好。」

他不無自豪地說:「我一出生就會繪畫,這是天分;未讀書,就識畫公仔。」

江啟明铅筆畫作品《獅子山下》。
江啟明铅筆畫作品《獅子山下》。

記者問江啟明,早年許多香港畫家都畫中國畫,為什麼他會走「西方寫實路線」?他謙稱自己是「低下層」出身,感覺中國畫是「文人畫」,是「士大夫」的趣味。他坦言,「西畫比較接地氣」,但中國人純粹走西洋路線又好像走不通,「搵食不易」,因此他要想辦法走出一條新路:

「你看我的水彩畫有『線條』的味道,線條在中國畫很重要,是骨架,中國畫如果線條不好,很難視為佳作。中國畫有所謂『沒骨法』,像齊白石畫的雞和蝦,就採用沒骨法,你看不到線條,很多人就誤解為『沒有線條的畫法』,這是錯的,應該是『隱藏線條的畫法』。如何隱藏?比方說我的手,你看到皮膚,看到肌肉,但你看不到骨頭。骨架決定了肌肉如何生長,(繪畫亦然),儘管畫上沒有線條,但線條已在畫中,所謂『力透紙背』,力度和骨架在紙裏,不在紙外,這裏面有很高深的學問。」

他分析道:「西洋畫的線條常常是浮面的,畫家大多用臂力創作;中國畫家多用腕力,大師級的畫家,則是臂力加上腕力。學繪畫最好中西都學,否則百幾歲都練不好。」

江啟明的畫強調線條和寫實,圖為他筆下未有公共屋邨前的石峽尾和白田村。
江啟明的畫強調線條和寫實,圖為他筆下未有公共屋邨前的石峽尾和白田村。

數字的演繹 理性加感性

江啟明表示,很多人認為他的水彩畫如此寫實,倒不如拍照更省事,但他指出,繪畫不同攝影,繪畫要有感情,講究快慢輕重,線條要有變化,「我近年主張『數字的演繹』,因為物質世界都是數字的組合,因此才出現數碼相機,但科學講求準確,一加一要等於二,我說數字的演繹,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否則繪畫便等於攝影。人的優勢是有抑揚頓挫,有快慢輕重,這就是感情的表現,因此,我主張數字的演繹,難度高得多。」

江啟明進一步解釋:「我主張理性和感情並行,左右腦都要用到,左右腦都要平衡。我的理念是繪畫要數據化,這不是科學家說的數據,是將感性加入理性,畫家雖不講究科學上的數據,但黃色加上藍色,數字便明顯不同;黃色淺而藍色深,數字的密度完全是兩回事,用科學分析就能理解,所以,耐看的畫作,一定有混合顏色,若無色彩對比和深淺對比,便不好看,不耐看,就算夜晚的藍色,也要加入一點紅色,只有藍色便不好看。」

「除了數據(混合什麼顏色,比例多少,深淺如何等),還要了解顔色的功用,比方說,綠色對肝好,肝好,眼睛就好(記者:中醫也說「肝開竅於目」)。所以,了解顏色的功能,多種顏色讓眼睛感覺調和,作品便會好看、耐看,因此,要研究色彩,不能藍色一塊,紅色一塊地隨便畫。」

「猜猜這幅畫的靈魂在哪裏?」
「猜猜這幅畫的靈魂在哪裏?」

畫中有靈魂 寫實見創意

說罷,江老師打開《香港村落》畫冊,指着一幅西貢土瓜坪的水彩寫生「考」記者,問「這幅畫的『靈魂』在哪裏」?

他解釋,「寫實也要有創意,這幅畫本身很簡單,但會感覺到是夏天。你看這蔚藍的天空,一般都是熱天,天冷不會這樣藍。你看水中的倒影,沒有横向的色彩條紋,很靜,一絲風都沒有,你說天氣有多熱?這就是用色彩說故事。中間那點白,是整幅畫的中心,有一點點漣漪,這就是整張畫的靈魂。然而,你在現場看到的,跟作品表現的興許不一樣,這就是畫家憑自身經驗,經過專業分析,畫出了當時的環境和氣候。」

江啟明說:「我主張畫中要有靈魂。中國畫講究內涵修為,西畫較接近人的思想,兩者追求有些不同。西畫較多接近民間,中國畫也有接近民間的,但作者若不是文人士大夫,就很難出名。你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若不是皇帝(宋徽宗)收藏,豈能有今天?難道張擇端一生便只畫一幅《清明上河圖》?不獨中國,外國也有御用畫家,文藝復興時代的畫家(如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波提切利等)也大都替貴族或教會作畫,不是御用的便很吃虧,只能做『江邊草』了。」他幽了自己一默。

低下層民眾的生活,是江啟明畫作的一大主題,圖為他筆下當年的西環太白台。
低下層民眾的生活,是江啟明畫作的一大主題,圖為他筆下當年的西環太白台。

盼善待藝術 再鑄民族魂

繪畫超過一甲子,教授美術40年,江啟明卻說在香港做畫家「很慘」,他認為,中國人對文化藝術看得比較輕,反而外國人較看重文化藝術。江啟明的作品如實地反映香港這個城市的歷史風貌,回歸前受到前廉政專員衛理欽和兩任港督麥理浩、衛奕信的重視,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甚至將他的《香港史話》藏於首相府圖書館,回歸後,特區政府2006年向他頒授了銅紫荊星章,這些榮譽,都是對一位土生土長、自學成材的藝術家、美術教育家成就的高度肯定,但他仍語重深長地說:「一個國家的經濟、國防固然重要,但一個國家如不注重文化藝術,就沒有了民族的靈魂。」

江啟明簡介

1932年出生於香港,自幼喜愛藝術,完成初中課程後,便開始為家庭生活奔波,同時抽空自學,苦練繪畫技巧,研究藝術理論,精通鋼筆及鉛筆速寫、水彩、油畫、版畫等。

20歲開始從事美術教育,1993年宣布退出美術教育工作,曾任教九龍塘學校、香港美術專科學校、嶺海藝專、大一藝術設計學校、中文大學專業進修學院、浸會大學持續教育學院、理工大學、香港大專美術聯會、警察書畫學會及懲教署等。先後出版60多本美術教育書籍,其中《香港史話》及《香港今昔》獲前港督麥理浩爵士、衛奕信爵士及英國前首相戴卓爾夫人分別收藏於督憲府(今禮賓府)及英國首相府圖書館。

近年獲授獎項和榮譽,包括1996年浸會大學授予榮譽院士、2006年榮獲特區政府銅紫荊星章、2008年藝發局藝術成就獎和2016年康文署定位「香港文學作家」等。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