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論及強記與背誦,認為記憶與背誦,是重要的,然而卻只是起步的學習。片面地否定與譴責,是忽略了重要的學習階段。但是片面地強調,又會使學習停留在初始的低等階段。
我們常說的「死記硬背」,應該是指後者;但是不應該把前者都一起否定。我們之所以詬病「死記硬背」,不應該是全面否定記憶與背誦,而是反對把記憶與背誦當成是學習的全部。更糟糕的是,測驗與考試,也是考學生的記憶與背誦,那就使學生的學習,實質上停頓下來。
學習寫字 始於模仿
香港教育界頗為熟悉的Howard Gardner,筆者在哈佛教書的時候與他交往頗多。他的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s),膾炙人口。但是他的最成功的項目,是Project Zero,專門研究幼兒的美術學習。
出於對中國美術的讚羨,他在1988年訪問中國,很想看看中國是如何培養幼兒的美術的。但卻帶來了一個大疑團:學中國畫,開始總是「梅、蘭、菊、竹」的臨摹,反覆操練。他覺得這是典型的「無意義重複」(rote-learning)。他沒有解這個疑團,只是覺得不好理解,覺得中國的美術教育,好像是一條非常長的隧道,黑洞洞的,就靠遙遠前方的一點光,走完這條隧道,進入光明。
曾經與台灣的曾志朗教授談起,他是知名的語言腦科學家。他認為這是一個從重複練習,到舉一反三,到隨意發揮的三部曲(大意如此)。令筆者眼前一亮,開始覺得,對!這是階段性的變化。也可以說,Gardner隧道,是按照規律而會到達另一方的。近年,筆者把曾教授的三部曲,演化成為五個階段:重複練習──不假思索──舉一反三──領會精髓──創作發揮。
筆者去年也開始學書法。是真正的「從零開始」,在聖馬利亞堂幼兒園的時候,學過毛筆。那是結了墨球的小毛筆,濃厚臭味的墨盒。從此,雖然也用過毛筆寫便條,卻從來沒有真正學過。學書法,一半是長期的願望,一半是想自己體驗一下學書法的過程。
經過幾個月,又有了新的體會,學書法,可以有一下的一些活動的階段:描(紙上有暗紅或者暗灰的字)、摹(就是小學的時候用字格印寫那種)、臨(對着字帖臨寫)。大概因為筆者不太年少,因此大致跳過了描與摹,主要是臨帖。
這裏面又有幾個階段,可以呼應上面曾志朗教授的分析:
一、莫名其妙:不懂得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
二、反覆練習:逼着自己按照字帖,一筆一筆去模仿;
三、力不從心:眼睛明明看到,就是手不聽話;
四、工多藝熟:不斷練習,手逐漸聽話;
五、不假思索:基本技法,已經不在話下;
六、舉一反三:字帖上沒有的字,也能夠寫出同樣風格;換一個書法家的字帖,也可以很快上手;
七、熟能生巧:把人家的精華,變成自己的一部分;開始寫出自己的風格;
八、心領神會:對書法逐漸有自己的心得,愛上書法;
九、隨心所欲:可以隨意發揮,自由創作。(當然,筆者還在第三個階段徘徊,勤練是關鍵,外遊停歇是大敵。)
上面只是筆者個人的意會,熟悉的讀者也許會見笑。不避囉嗦,是希望可以把從「操練」到「發揮」的轉變過程描述出來。也就是希望解開Gardner的疑團,也可以對「死記硬背」的肯定或否定,有一個根據。
順便一提,大家可以看到,上述的過程,從頭到尾是一個要求專注的過程。筆者初進港大,心理學系的系主任高尚仁,就有一本出名的專著《書法心理學》。台灣證嚴法師創立的慈濟醫科大學,就要求每一名學生,都要修三門「道」:花道──與自然對話;茶道──與寧靜對話;書道──與自己對話。其實也是修行。
書法功能 遠超寫字
既然談到書法,就不禁要向讀者介紹一項研究,去年在深圳有關「學習科學」的大會上,引起很大的震動。研究的主將是深圳的譚力海教授,筆者在港大明原堂當舍監時,他還是博士生。他以前在港大一直致力研究語言腦科學。
他的主要研究發現,是英文與中文的學習與使用,發生在人腦的不同部位。這進一步充實了近年研究語言不再只是研究語音的方向,也就是說,語言遠遠超過發音,而是給聲音賦予意義,因此會激發語音區以外其他的腦區。但是他最重要的發現,是中文語言所激發的腦區,與其他語言很不一樣,而與負責動作的腦區相當接近。
他們認為,這與中文的文字有關,而中文的文字,是今天全球幾乎僅存的表意文字(其實不只表意,是六聲──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其他的極大多數文字,都是表音文字。他們的結論是,這與寫字息息相關。
也就是說,用中文與學中文,不只是發音,而且與文字很有關係的。因此,說話與閱讀的關係,與其他表音文字,很不一樣。最突出的,同一個音,可以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字,這在表音文字是不可思議的。
譚力海的研究,而且通過實證,表明不寫字的孩子,將來會有閱讀困難。在其他的表音文字,因為表音的字母書寫,與鍵盤的字母輸入,基本上是同一回事,只不過是是否用手直接書寫而已,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放棄寫字 將臨重災
現在寫中文字,最方便是漢語拼音。而且近年拼音輸入在智能方面有很大的進展。許多人已經很久不用筆寫字了。自從2000年開始,本欄的文章就都是靠拼音輸入寫出來的。開始的時候,還是教協的一個軟件啟蒙的。
現在電郵、WhatsApp、WeChat通訊,不論是桌面電腦、手提電腦、iPad、手機,中文都全部靠拼音,而且不斷在繁體字、簡體字之間游走。
大人如此,孩子更甚。大人是寫過字,不過現在不寫,還有過去寫字的底。現在很多孩子都不寫字了,也許以後都不寫字。
曾經在社交媒體,看過一篇三歲孩子寫的幾千字長文,就是全部用拼音寫的。那是直接把語音與文字聯繫在一起,靠智能把一音多字盡量接近口語,逐漸可以不靠文字。孩子對文字的認識,就會愈來愈淡薄。譚力海經過反覆的實證研究,在會上警告,現在孩子要是不寫字,將來會後患無窮。因此提倡要孩子寫字。
筆者認為,問題遠遠不只是孩子的潛在閱讀困難。這是對中國文字的災難性挑戰。中國的文字,已經遠遠超過人的口語,而自成一個系統。下一代要是不寫字,可能引起文字的總體衰退,中國文字所包含的豐富文化元素,長久下去,就會喪失殆盡。那對中華文化將是滅絕性的大災難。
大概沒有人研究香港人使用的文字。愈來愈趨向用粵音、粵字,逐漸離開了主體的中國文字。那結果又會怎樣?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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