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張愛玲的《連環套》在《萬象》雜誌連載之際,評論家傅雷曾在文章《評張愛玲小說》中舉《金鎖記》為張氏最成功的作品,《連環套》為不成功之作,更將《傾城之戀》評為失敗之作。他認為《金鎖記》中描寫人的生命力對抗,而《傾城之戀》寫的則是個人謀求自己小小的生存空間,相對遜色。
《傾城之戀》《金鎖記》的婚姻經濟學
《傾城之戀》的開始是白公館有個徐太太來報信,說離了婚回娘家住的白流蘇她前夫過世了。前夫死了斷了白流蘇的經濟來源,在家裏住不下去,那她必須為自己生存進行鬥爭——趕緊找個人。於是她從她妹妹手裏把范柳原搶過來。這樣的故事在傅雷眼中這什麼都不是。止庵:「《傾城之戀》不一定是張氏最好的小說,但一定是最能體現她一些基本的小說。張愛玲關注的點顯然跟傅雷和其他作家不一樣。其他作家不會想一個人怎麼活下去的問題,因為這對他們來說不重要。」
「張愛玲對人生態度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她關注的是個人和這個人在世界上的立足之地。」《金鎖記》中,曹七巧的立足之地是她的財產。她嫁了個病人,把所有事情都奉獻出去,就是要收住這份家產。當她得到之後,誰也休想侵犯。不論是對她的相好,兒媳婦,還是女婿,她都來一個殺一個。為什麼這樣做?因為只要守住她的立足之地才能過活。
《傾城之戀》的立足之地是婚姻。只有在正常的婚姻裏,才有有經濟保障,生活得以繼續。所以當范柳原可以讓她當情婦卻不結婚時,白流蘇不幹。因為我要一個安定的真正的經濟來源。
《留情》是止庵最喜歡的張愛玲小說,講述米先生的前妻病了,米先生要去探病但妾不允。「就是這麼一個不是故事的故事,立足點是相依為命,這裏面沒有什麼愛情可言,大家活到一個年齡了,你依靠我,我依靠你,活下去。」
《色・戒》的貞潔情結與淪陷
止庵評《色・戒》張愛玲最好的小說。這故事發生在香港。王佳芝接受了組織的安排,要去刺殺易先生。她要去接近易先生,最終是要以女色來誘惑易先生。女色意味不能是處女,但這幫都是年輕的學生,只好找一個有嫖妓經驗的同學跟王佳芝發生關係,王佳芝也默然接受這個鍛煉。可惜之後易先生搬走了,沒用上,王佳芝整個人落空了。回到上海,組織又來找她,讓她再去接近一次。王佳芝決定去,因為不能白白浪費上次。另一個有名的例子是易先生給王佳芝買了個鑽戒。書裏描述王佳芝想:「他應該是愛我的。」然後便跟易先生說:「快走。」為什麼王佳芝有這個舉動?止庵有這樣的說法:「對於王佳芝這個人物來講,前後有兩個立足之點:當年女人對貞潔非常重視,不能白白浪費,得用出來;但之後這人是愛我的,那就順理成章,他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用。她找了一個虛幻的點,就是王佳芝在這個世界上小小的立足之地。」
《同學少年都不賤》:同性戀愛的必經階段
《同學少年都不賤》是張愛玲去世後發表的遺作之一。故事說到每個人都有一個同性戀的階段,但好多人都過去了。在美國混的趙玨和恩娟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但對趙來說已經過去。多年後看恩娟是議員太太過得太好了,趙混得非常差。恩娟突然提到舊人現況,趙玨才發現恩娟雖然混得好,但原來還沒活過同性戀那個階段,後面的都是假的,她的人生還沒開始。故事裏趙玨有一句話:「我正在廚房刷碗,甘迺迪死了。哦,甘迺迪死了,我還活着,雖然我在刷碗。」這就是趙玨人生的一個點——只要是真實的活着。縱觀張愛玲所有的小說作品而言,小說裏的主人公的立足點愈來愈小。這就是張愛玲的人生觀。
謊言與真實 繼魯迅後的另一種辛辣
張愛玲的哲學要從兩個視點說起。
魯迅在一篇文章《立論》寫到,一戶人家剛生小孩兒,來祝賀的人很多。有人說這孩子將來要當官,有人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主人都很滿意,打賞不少,但有來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死,主人便把他打了一頓。魯迅接着寫,這些說升官發財的都是虛謊話,將來有可能當不了官也發不了財,但說他會死卻是實話。
在世界上有兩種人(或作家),第一種對世界說謊話,第二種說實話。絕大多數是前者,起到振奮作用;但這不能全部是作家,古往今來也有作家願意說真話,展現事實,張愛玲就是後者。「她說的話不好聽。其實我真的很奇怪,她擁有這麼多讀者。這是到現在我都不明白,她憑什麼擁有那麼多讀者,因為她的作品讀起來不讓人高興。難道我們這麼多人需要不高興嗎?是因為我們活得太高興嗎?」聽到止庵這樣說,場內觀眾傳來一陣哄笑。
「如果我們細細讀張愛玲的作品,她的確是一個不討人喜的作家,但世界上真的需要這類作家。在中國,要說在張愛玲之前有這樣的作家的話,那就是魯迅。所以即使我們對胡蘭成有再多的不滿,他說過一句話是對的:魯迅之後有她,張愛玲,她是一個偉大的創造者。」
人天視點 道盡人間蒼涼
話有真假,那它們分別來自於兩個視點。一個視點來自人本身,生活中的其中一個人,也就是孔子說的仁者愛人,相互體會。在此之上,還存近於天的視點,或是大部分作家沒想多,或是望而生畏。這是自然的視點,用老子的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芻狗就是祭祀時候用的祭品,用完就扔,指人在天的視點下就跟芻狗一樣,扔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覺可惜。
這讓止庵在日本的白濱的深切體會。草叢中有一塊石頭上面刻着字,叫「口紅石碑」。多年前有一對年輕人來這殉情,跳海之前用口紅在石頭上寫下一句話:「白濱的海今日依舊波濤洶湧。」這叫止庵感慨不已,殉情也無損白濱的海的平靜,這就是大自然的視點。
很少作家能同時擁有兩個視角,張愛玲是其中一個。以〈花凋〉結尾作例: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鄭夫人在巷堂外面發現了一家小小的鞋店,價格特別便宜。因替闔家 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置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着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不久她又要設法減輕 體重了,扣着點吃,光吃胡蘿蔔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軟體操。川嫦把一隻腳踏到皮鞋裏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後。 (〈花凋〉)
前文夫人給川嫦買鞋視為人的視覺,而後文則跳到天的視覺,簡單交代川嫦死在三星期後的消息,正是張愛玲雙重視點的演繹,也是屬於她的一種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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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type>作者簡介
張愛玲是貴族之後。她的祖父是張佩綸和曾外祖父是李鴻章都是清代名臣。她的兩次傳奇婚姻都難逃愛情和政治,第一任丈夫是漢奸胡蘭成,第二任賴雅。張愛玲生平不乏朋友和貴人。蘇青、炎櫻、夏志清分別是障愛玲在上海、香港大學和美國的朋友。夏志清更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力薦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讓這三位進了文學殿堂。宋淇、鄺文美是講者宋以朗的父母,是張愛玲多年的朋友,也有幫助她寫作。
講者簡介
宋以朗,統計學博士,香港知名博客東南西北(zonaeuropa.com)的創立人,張愛玲遺產的管理人,張愛玲故友宋淇、鄺文美之子,擁有張愛玲小說的版權。近年陸續出版和整理張愛玲的遺作和手稿,如《小團圓》、《張愛玲語錄〈增訂版〉》、《雷峰塔》、《易經》、《少帥》、《張愛玲書信集》等。
止庵,作家,張愛玲、周作人研究者。曾編《張愛玲全集》(共十一冊)、《周作人譯文全集》(共十一卷)、《周作人自編集》(共三十六冊)等,個人著作包括 《張愛玲畫話》(與萬燕合著)、《風月好談》、《六醜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