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偉豪:「唔簽」的港式情懷 特首支持港隊的偽術

「你讓我從 A 隊、B 隊選一個。只有兩個選擇,我是沒有辦法選的。」他顯出自己面對兩個選擇時的為難。
香港書展活動「語言偽術剖析」,邀請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高級講師歐陽偉豪 (Ben Sir),剖析政治事件隱藏的「語言偽術」,以及粵語在香港的地位(下期刊出)。
本篇談到「唔簽」事件、特首「會支持港隊」言論,還有在港鐵車廂裂紋事件、醫委會改革等的語言偽術。
我覺得自己像在被大家公審。(眾笑)這個主題很嚴肅,但我想輕鬆一點。或許大家希望我能道出你們的心聲,責罵某些人,但我也不想太兇狠。要知道,現在要消失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不一會兒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多謝天窗出版的幫忙,令這本書《母語夠港》順利面世。

「唔簽」的震憾

昨天有一群議員,聲稱不簽署基本法確認書,手拿牌子,上面寫着「唔簽」,兩個字中間有個交叉。「Ben Sir,你想得太多了。那個交叉是代表不簽,只是一個符號。不要整天往壞的方向想嘛。」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交叉代表不簽,那就是說牌子上寫的是「唔唔簽」。這是一個雙重否定句,變了「簽」的意思,這可能嗎?所以那個交叉必然代表一些粗俗字眼,才能表達原來的意思。大家就不要為他們說好話了。
我有興趣的是,他們的「唔簽」是廣東話說法。他們和我們這些普羅大眾不同,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律師、議員……這些人都用廣東話表達情緒。這不就是「母語夠港」嗎?
要有足夠的港式味道,才能拯救那種情懷。你們想想,參選者「唔簽」兩字,是多麼地震撼,所以我覺得不僅僅粗言穢語能表達人類的高漲情緒,母語是另一個最方便的表達方式。他們大可以用其他語言來表達,但是他們覺得很不忿,想宣洩很多情緒,於是他們通過廣東話表達。我們留意「唔 X 簽」,不僅僅是把注意力全放在「X」上面,還可以留意整個語句。我們可以問:「為什麼他們要用廣東話,而不是英文呢?」要知道,這些人有一定的英文水平。為什麼他們不是用現代漢語呢?廣東話很低俗,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它最為原始,能表現出人的獸性。(眾笑)九個人,就能表現出九種情懷。如果把這句與平日他們所寫的東西、所說的話、所喊的口號比較,就會發現他們使用廣東話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們高人幾等,但他們為什麼不使用原先的語言?
我在 Facebook 也有提到,說政府要參選人簽署確認書乃多此一舉,但是畢竟沒有觸犯法律。「簽署選舉確認書沒有法律基礎。」,但很多事情,就算沒有法律基礎,也不代表是犯法的。大家能否想得通透?閒時,我也會教 PCLL(Postgraduate Certificate in Laws)的課程。那些準律師真的很天真無邪,覺得沒有法律基礎的事情都是犯法的。現在改變遊戲規則的,是行政規則,不是法律。從人人平等的角度來看,在選舉尚未開始,提名期尚未完結時,要求人簽署確認書,大家怎麼看?這不只牽涉到法律問題,更涉及到了政治。香港政府膽小怕事,只會唯唯諾諾,結果張曉明有了機會,說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譬如港獨、擁護基本法,需要再多簽署幾次確認書。我們除了抗衡以外,能否從行政角度來看這件事情?能否從調整遊戲規則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改變遊戲規則,就是我們所謂的「搬龍門」。在對人一視同仁的情況下,「搬龍門」的行為是可以接受的。但他不僅搬開了龍門,還到處移動龍門。
曾鈺成主席不愧在會考獲得8A。他出身英文系,後來在左派學校工作了幾十年。他如何看待這個確認書呢?他認為要是簽署確認書會違背自己的原則,就不要簽,不要參與這個遊戲。這番話沒有錯。
如何分析語言偽術呢?你要多做比較,就像我剛才所做的一樣。
假如下星期一,你的上司問:「你做好那份文件了嗎?」你可以說:「我當然會做。」
假如下星期一,你的上司問:「你做好那份文件了嗎?」你可以說:「我當然會做。」

特首: 「我當然會支持香港隊」

我們香港的足球隊相當厲害。我們都支持他們,除了一個人從未表態。大家都知道是誰啦。記者致電他那天,他說自己身在馬尼拉,未能收看賽事。全港記者一直在等待。直到今年五月,梁振英在無線的《講清講楚》,被記者問到是否支持香港隊。他的回答實在是無與倫比:「我當然會支持香港隊。」雖然晚了半年,但是仍然振奮人心。我當然死咬着這點不放。他說「當然會支持」,而「會」一字正正洩露了他的心聲。「我會支持」,就意味着這是將來的事。「會」屬於能願動詞,表達將來的事、自己的意願。他清楚表達自己的意願,但他從未有表達有否支持。他用了「會」一字,還用了「當然」一詞。他在動詞的前面加添了很多狀語、修飾語,就像同時蓋上棉被、冷氣被、羽絨。他仍然隱藏於「會」字的背後,沒有道明自己是否支持香港隊。半年以後,香港人都希望你說出真心話,而你就很真心地說:「我當然會支持香港隊。」這是一個挺好的語言技巧。假如下星期一,你的上司問:「你做好那份文件了嗎?」你可以說:「我當然會做。」你的上司便會頓時矮了半截,更會說:「不好意思啊,打擾你了,我先出去工作了。」(眾笑)你可以挺起胸膛,說:「我當然會。就算死,我也是這間公司的魂。」「我當然會做」,但其實上司也不知道你是否做。何謂「會」?「你會不會孝順父母?」「我會的,明天做,現在先讓我玩遊戲機。」最大的敗筆在於「會」字。
他還繼續糊弄記者;「你讓我從 A 隊、B 隊選一個。但是只有兩個選擇,我是沒有辦法選的。」他把責任歸咎到記者身上,顯出自己面對兩個選擇時有多為難。記者在為難我們的特首,那麼是不是想多要一個選擇?是不是讓你能選擇支持國家隊和香港隊,才算是不為難你呢?只能選擇一個答案的問題是不能回答的?「你會先救老婆還是母親?」「我不能只救一個的。我寧願不救。就算你們去閻羅王那裏報到也不關我的事。」要怎麼選呢?那你就說兩個都支持嘛。他又不說,覺得這句不夠帥——我也覺得這句有點隨便。
其實你可以說:「我很難在這兩隊之間做出取捨。國家隊是經過了幾十年後才出線。在香港這片土地上,我當然希望香港隊出線。」這樣說不行嗎?你害怕說這麼多,阿爺聽不明白嗎?你似乎在小看阿爺的智慧。TVB 也順勢「抽水」。當我在做《男人食堂》時,某個高層想我談談這個。TVB 在這個環節也要「抽水」,可見他的語言藝術多麼出眾。

局長說:「港鐵裂紋不影響結構」

另一個迴避的技巧就是襯托。這是什麼意思呢?地鐵列車出現裂紋。局長說:「裂紋不影響結構。」其實如果乘客在列車上塗鴉,這些塗鴉也不影響結構。他用結構問題掩蓋裂紋問題。我問身為工程師的弟弟。正常來說,一棟樓的樁起碼要深入至十多米以下的地面,所以樁附近出現地陷,甚至滲水,該建築也不會倒塌。他朝,就算你居住的大廈出現地陷,出現滲水,就像住在汪洋大海的中間,你也不可以抗議,因為建築結構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鄰近的土地。我的爸爸所居住的地方到處掉瓷磚、石灰,致電食環署,但他們也只能證明沒有漏水。我們只能等待更大面積的剝落。水渠的結構沒有問題,但是出現了幾個水印,那怎麼辦呢?用另一個更重要的結構問題來堵住你的嘴:芝麻豆粒大的小事就不要理會了。
問題就是,我們真的關心那條裂痕,我們真的很着重美感,而我們希望東西的表面是光滑的。下一次,我的臉上出現了幾條刀痕。你對我說:「Ben Sir,沒什麼問題的。這些刀疤沒有影響你的身體結構。你仍然能說話。」這樣不就行了嘛?局長也想:「列車能運行就好。」其實懂這麼多語言藝術有什麼用,會「啊」、「哦」不就行了?但他並不想這樣,反而以結構問題掩蓋裂痕問題,可惜各位記者就這樣放過了他,沒有追問下去。你也不可以埋怨這些記者,畢竟他們的收入不高,但是作為一名普通市民,我不埋怨記者,我還能埋怨誰呢?所以各位記者一定要鍛煉好自己的語言能力,到時候才能追問下去。大家可以多利用結構性和表面性的不同。
「喂,阿陳,今年你還沒有達到保險營業目標。」沒有達成目標,但是整體來說,你的公司是沒有問題的。其他同事超額完成不就可以了嗎?
——所以說,語言藝術就像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問題是你能否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這些技巧。世界能有多少新鮮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都是用最基本的技巧。

高永文 vs 梁家騮

當你拆穿別人自相矛盾的時候,你會感到很興奮——這種人都是變態的。

醫委會改革。我當然沒有多少了解,只懂得留意他們的用詞。高永文說:「我不會希望博得全部市民的掌聲。我不會考慮政治問題,只會顧及醫生的專業角度。」聽上去似乎很了不起──不受他人影響。問題是,用30萬聘請你,就是要你處理政治問題,但你去處理如此狹窄的醫療問題。大家對這番話有沒有印象?大家知道高永文是誰嗎?如果不知道,我也很難變一個高永文出來。總結:高永文不插手政治,但是他的月薪為30萬。

議會裏,梁家騮醫生以一人之力,不管全體市民的感受、利益,專注於醫療界別的事情。他和高醫生所說的話一模一樣,但全部市民都責怪他:「為什麼你不顧及全體市民的利益呢?」拜託,他是功能組別的議員,關心自己小圈子的事宜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梁醫生處理自己界別的事情,被人責罵;高醫生不管市民的事情,我們反而不責怪他。這難道不是雙重標準嗎?我很喜歡分析這類事情。通過比較,得出一些結論。這些都是近期的事情,所以我的書裏沒有提到。其實每一天都上演同類的事情。你愈分析,就愈興奮,但是你可以做些什麼呢?

 

港獨、佔中……真是令人心驚膽戰。港府認為港獨不是單單一個法律問題,你們就說法律容許我們討論港獨,然後話鋒一轉,說大是大非不是單純法律問題,還關乎經濟、旅遊,後果由全部人承擔。佔中期間,不管你是黃絲帶還是藍絲帶,如果有人阻塞街道,政府便會只從法律角度出發去拘捕他們。那時候,他們反而沒有理會大是大非的問題。他們沒有理會阻塞街道背後的原因。
除了法律,政府還有 A、B、C、D 角度分析港獨。之前的佔中,政府忽略其他的角度,只是把望遠鏡對準阻塞街道一點,便拘捕並將他們入罪。兩件事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樣有甚麼問題呢?你可以自己想:為什麼一件事用一個角度來看,另一件事就剔除了所有其他的角度?這兩件事的論據可以稱得上是自相矛盾,也算得上是「搬龍門」。當大家使用這些字眼時,你是否能說服得了自己?「搬龍門」的意思是什麼?你能否說清楚龍門是從哪裏搬到哪裏?不要社會輿論是「搬龍門」,你也隨波俗流地認為是「搬龍門」。去吃車仔麵,看到裏面有蟑螂,你說:「『搬龍門』?有沒有搞錯啊。把那隻蟑螂由這裏搬到那裏。」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搬龍門」。「概念偷換」還是「偷換概念」,就算你打亂了次序也沒什麼,因為你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有沒有搞錯啊。車仔麵裏竟然有蟑螂!你偷換概念!」我就想拆解這些字眼背後的思路。


煽惑他人:為何羅冠聰有罪 黃之鋒無罪

今天吃早餐,讀新聞的時候,得知黃之鋒被定罪。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但是我們仍然要面對。法官的判詞寫得很好。大家知道之鋒煽惑他人罪罪名不成立,而羅冠聰則罪名成立。觸犯與沒有觸犯的界限如何劃分?這種分類並不主觀——法官寫得十分清楚:之鋒的確要人衝擊防線,但是當時他深信保安人員不會阻攔。這種情況下,煽惑他人罪罪名不成立。另一邊廂,羅同學讓人衝的時候,工作人員已阻攔他們。羅同學已知道會被阻攔,仍然讓人衝擊防線,煽惑他人罪罪名便成立。
舉個例子:我深信他人不會阻攔你,現在請你衝向玻璃窗。(他人會想:你要自殺是你的自由,關我們甚麼事。)當然,如果你真的衝向玻璃窗就 so sad,但是我並沒有犯煽惑他人罪。如果現在工作人員攔在玻璃窗前,而我仍然讓你衝,我便犯了煽惑他人罪。
我一說到這類話題,便會十分激動,開始說粗口。(眾笑)我十多年來所學到的東西,就在剛才的幾分鐘裏吐得一乾二淨,是不是很值得支持?(掌聲)我不是讓你們鼓掌,不是這個意思,但我絕對歡迎。
我在想它的模式,其實就像交通意外。假如發生了連環撞車事件,是第一輛車還是最後一輛車的罪名較重?最後一輛。(要等我開口問,你們才有反應,香港人就是這樣。)第一輛車就是之鋒,最後一輛車就是羅冠聰。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要從道理背後領會核心道理。比較兩件事情,你會獲益良多。


銅鑼灣書店事件:被忽略的核心問題

談談李波、林先生消失事件。我們不要理會內容真偽。大家似乎關心通報程序,但這些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資料。我們要關心的是核心資料──6個 W。有沒有解決 what 的問題呢?有沒有解決 where的問題呢?有沒有解決 when 的問題呢?有沒有解決 which 的問題呢?有沒有解決 how 的問題呢?有沒有解決 which 的問題呢?政府似乎都沒有解決這些問題,只把重心都放在通報上。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記者有否留意到這一點。
那些專案小組都很厲害。我又「抽水」了。他們的確很神秘、恐怖,但是港英時代也有一個很神秘的部門,就是政治部。大家有沒有聽說過政治部?我只知道他們是處理政治問題的。我之前和退休長官吃飯,談到政治部也足以讓你不明不白地消失。起碼我們知道政治部存在,但是我們不能肯定專案小姐存在。就算你知道政治部存在,但你是否能逃離呢?他們依然能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而事後無人跟進。這就是政治部,一個如此神秘、浪漫的部門──你也不知道何時再見到對方了,當然稱得上浪漫。你們有沒有發現,當社會上提到專案小組,那些大人物並沒有發表意見。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樣東西的存在,所以都不出聲,默認了事情。大家可以翻查一下之前的報道,便會發現兩大陣營的元老並沒有發表過意見。我似乎在揭露天下第一大真相,但其實我沒有說什麼,不需要如此害怕。
下期預告:香港的「食字」文化與如何爭取粵語地位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