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家楊絳,於昨天(2016年5月25日)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
今人談及楊絳先生,常不忘註以「錢鍾書夫人」這樣的頭銜,而她在文學領域的成就,則不無被輕忽的意味。
事實上,楊絳先生完全可以憑其小說與散文名世。甚而也有許多文學研究者認為,單從散文看,楊絳先生寫得還要超越錢鍾書。
過往幾天,時常傳出楊絳先生病危或過世的消息,喜歡她的讀者無不心情起伏忐忑。當這一噩耗終於得到確認,人們的吊唁文字瞬間遍及網絡空間。一位息影林泉的作家,能夠在這喧囂的時代引起如此關注,除了作品優秀,想必更多的還是源於人格魅力——這是一位經歷坎坷,卻始終保持平常心,笑對人生的老人。在她的筆下,無論多麼巨大的人生悲苦,總能用隱忍的字句和輕穩的筆法道出。
楊絳與《圍城》
記得那是2000年,我攬了一個活兒,準備對錢鍾書先生的《圍城》解讀一番。
於是我重讀《圍城》,也捎帶着讀一些研究《圍城》的資料。那時候,藍棣之的《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出版不久,其中就有對《圍城》的分析,此書自然也在我的關注範圍之內。藍棣之的分析很有趣,他說:據楊絳女士記述,錢鍾書既要呈現「婚姻是圍城」的小說主旨,卻又須臾離不開妻子的「監視」。所謂「監視」,「即指在妻子身邊寫《圍城》;身在『圍城』,卻要一再訴說他已厭倦了這『城』,但還要那守『城』的妻子看不出來。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任務。」
藍棣之的意思大概是錢鍾書很會玩「躲貓貓」,他既完成了《圍城》這部小說,又讓每天「審查」其稿的妻子讀得開懷大笑。
讀到這裏,我也樂了。楊絳女士1985年寫出《記錢鍾書與〈圍城〉》的長文,原本是想消除一些誤會的,結果卻被藍棣之的「症候式閱讀」逮了個正着。這很可能意味着,「症候式閱讀」這件新式武器確實有其高妙之處。但轉念一想,楊絳又是何等聰明的女性,假如藍棣之的分析有其道理,她當年又豈能被丈夫蒙在鼓裏,看不出小說中所要表達的顯意和隱意?看出來了卻又由着丈夫信馬由韁,縱情筆墨,這該是何等的胸襟!就這樣,在「症候式閱讀」的基礎上我又「症候」了一把,黃河就在這裏拐了個彎。
「散文還是楊絳好」
楊絳女士又一次被我關注是三年前。
那年的6月初,我參加完江飛的博士論文答辯會後與幾位答辯委員一起吃飯。江飛寫散文,且有散文集面世,答辯主席杜書瀛先生也寫散文,我的導師(也是江飛的導師)童慶炳先生更是既寫過小說,又是散文寫作的行家裏手,於是評點散文便成為席間的一個話題。聊着聊着,杜老師就說出了他的一個看法。他說他對楊絳的散文很是推崇,他覺得單從散文看,楊絳寫得比錢鍾書好。
這個觀點讓我有些吃驚。錢鍾書的散文我是認真讀過的。記得上世紀90年代,我讀過《寫在人生邊上》的小冊子之後還不過癮,索性又買回來《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慢慢品讀。但楊絳的散文雖也買過《幹校六記》和《將飲茶》,卻只是胡亂翻閱一番,並沒有細讀。於是回到家來,我立刻找出這兩本散文集,然後又找來《我們仨》,逐一讀過。我想看看杜老師的判斷有無道理。
這麼一讀,果然就讀出了些味道。在我的記憶中,錢鍾書的散文機智,幽默,愛用典,也常常暗藏殺機。那是典型的智性寫作。但考慮到《寫在人生邊上》是作者29歲時的作品,其中便不時會透露出一種「氣盛」之辭。而楊絳寫散文,則是另一種情況。年屆古稀,她才完成《幹校六記》;《將飲茶》則是她70歲後的作品;《我們仨》更是她在92歲時所著。也就是說,直到晚年時,楊絳才真正開始了文學創作(小說《洗澡》出版於1988年)。蘇東坡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像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孫犁也曾說過:「散文是老年人的一種文體。」我以為,這些說法用到楊絳這裏尤其恰如其分。
輕筆法隱透重傷悲
於是,在楊絳的散文中,我首先看到的是她褪盡火氣、怨氣、怒氣之後的平和之辭。按理說,對於下放到「五七」幹校進行過勞動改造的知識分子來說,多多少少都是會有一些不平之氣的,有的甚至可能還要大放悲聲,哭天抹淚,這樣便有了事後的控訴與譴責。80年代初的「傷痕文學」走的就是這種路數。但是,楊絳筆下的幹校六記,一切都淡淡地寫來,仿佛傷痛已無影無蹤。只是仔細琢磨,我們才會意識到平淡背後所蘊含的大傷悲。比如,她說:「我們『連』是1970年7月12日動身下幹校的。上次默存走,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圓一人;得一已於一月前自殺去世。」阿圓是楊絳的女兒,得一是楊絳的女婿,巨大的悲痛就這樣被作者幾筆交待過去了。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然而,她動用的卻是如此輕的筆法。
後來,供職於北師大的阿圓(即錢媛)也於1997年英年早逝,一年之後,錢鍾書先生又撒手人寰。在常人看來,這種喪女喪夫之痛是不可想像的,但在《我們仨》中,我們依然聽到的是平和的悲音。書中楊絳曾寫過一個「萬里長夢」,其中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女的說,阿圓得了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但她在病中一直惦着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楊絳緊接着寫道:「我覺得我的心被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着熱淚的眼睛。」大概,全書中唯有這句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其他許多時候,作者都隱忍着,克制着,但我們又能感受到紙背後巨大的傷悲。
其實,我是沒資格談論楊絳先生的散文藝術的。或者也可以說,這種以巨大傷悲凝結成的文字,本來就不是供人談論的,而是供人傾聽和瞻仰的。
正是在這次瞻仰中,我意識到作為自由知識分子的代表,楊絳和錢鍾書開啟了一種為人學文為學的模式。他們一生躲避政治,潛心文學和學術,方才苟全性命於亂世。子曰:智者樂,仁者壽。錢鍾書和楊絳似乎就是這句名言的踐行者。
原刊於《財經網》,獲授權發表。
(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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