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學的六項主要成就
為了說明,幾個現代大國的智力強度,我歸納了東方學的六項主要成就。
第一、埃及學的建立。拿破崙在1798年帶着軍隊攻打埃及,目的是炫耀他自己和法國的威風。哪裏想到,他被英國海軍截住退路,吃了敗仗。但他的軍隊卻在尼羅河三角洲發現了一個小石柱。這個石塊上刻着三種語言,經過不少法國和英國學者幾十年的研究,終於破譯了古埃及象形文。今天的埃及學(Egyptology)學者到埃及任何一個廟裏面去看那些「圖畫」,都能念得懂是什麼意思。從此,我們對於古埃及文明才有了清楚的了解。在那個石柱被發現之前,就連埃及人自己也不會認這些古文字,因為埃及人曾長期被希臘人統治,後來又被阿拉伯人征服,改變了語言和文字。
第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這個文明主要就在今天的伊拉克。在東方學者研究之前,沒有人知道它的詳細歷史。歐洲各國的考古學家在美索不達米亞發現了許多古代城市的遺址,並且陸續發現了3萬多塊刻有文字的泥版。這才給學者足夠的線索來逐一破解不同種類的楔形文字。其中已經有3,000多塊被翻譯成現代文字,還印成了書。另外的兩萬多塊也在各地的博物館裏。憑着這3,000多塊泥版,人們就能夠勾勒出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各方面。我在拙作《大中東行紀》裏,對中東的六個地區和它們的歷史都做了大致的敘述,這些信息的來源都是歐洲東方學者。
第三、印歐語系。十八世紀時,英國統治印度的機構叫東印度公司。在這些被英國統治的地方,它不但行使行政權,也設有英國制度的法院。有一位叫威廉·瓊斯(Sir William Jones)的法官對東方極有興趣。在沒有去印度之前,他已經通曉拉丁文、希臘文、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到了印度去之後,瓊斯發現,雖然印度跟英國、德國的關係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人的長相也大不相同,但是印度的梵文怎麼會和英語、德語有許多相近的地方呢?於是他開始深入研究,提出了「印歐語系」的觀點。經過200多年來的研究,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嚴肅的語言學家不承認:全世界有20億的人口說的是印歐語系的語言,這些語言都源自6,000多年前的一種被稱為「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的古代語言。說這個語言的人後來分散到歐亞大陸許多地方,和當地人通婚融合,形成了各種印歐語系的語言。今天的瑞典人、英國人、意大利人、希臘人、伊朗人、巴基斯坦人、印度人、孟加拉人以及中國古代的大月氏人,說的話都是從這個早已沒有人會說的「原始印歐語」衍生出來的。這一個重大的發現,對不同民族遷徙的歷史以及釐清各地語言的關係十分之重要。之後的語言學者又確定了其他幾種語系,如漢藏語系、阿爾泰語系、南亞語系、高加索語系、非亞語系等。
第四、印度河谷文明。英國人在二十世紀初期,在今天的巴基斯坦,那時是英屬印度的一部分,印度河兩岸發現了5,000年前的幾個城市的遺跡,這些城市有非常好的設施,如街道、下水道,還發現了滾動圓柱印章、彩繪陶器和青銅塑像等。現在人們說到的四大古老文明之一的印度文明,就是指這個印度河谷文明,再加上3,000年前雅利安人進入印度次大陸之後建立的婆羅門教文明。印度河谷古文明不知道是因為瘟疫、戰爭還是其他原因,突然消失了。他們的後人大概就是今天印度南部和巴基斯坦中部說達羅毗荼語系語言的人口。
第五、歐亞大草原考古。歐亞大陸的大草原,從多瑙河向東,在黑海和裏海的北方,經過哈薩克,一直到大興安嶺,長達1萬公里。這個地帶氣候比較乾燥,很少高大樹木,只有成片的草地和灌木。在草原之北是針葉林區(Taiga zone),之南是戈壁和沙漠。這片草原上面最早居住着什麼人,中國秦漢時代的匈奴跟那些人有什麼關係,匈奴最後去了哪裏?這些問題,法國人、瑞典人、丹麥人和俄羅斯人,後來還有一部分日本人,都做過很多研究。所以我們現在知道歐亞大陸草原曾有過一個「斯基泰時代」。公元前1000年左右,斯基泰人是草原上的盟主,他們主導遠途貿易,擁有許多黃金裝飾品。他們活動的範圍大致是從裏海之東到貝加爾湖之西。今天蒙古的西北部曾經有過一個他們的王庭,現在屬於俄羅斯聯邦的圖瓦自治共和國。
第六,絲綢之路之研究。這個問題我3年前在新華·知本讀書會和大家分享過。在絲綢之路上,有好幾個重要的考古研究重點都在中國境內,當然也有不是在中國境外的,比如布哈拉、撒馬爾罕和彭吉肯特。歐美和日本學者做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出了不少專家。一位美國學者掌握了18種絲綢之路上曾經通行的「死文字」。他花了30多年,可以說是窮畢生之力,寫了一本書,中文譯本叫《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他對於唐代的外來物品做了全面而細致的分類研究。此外,庫車克孜爾石窟的壁畫表現了早期的佛教藝術;吐魯番有多種不同古代文字的寫本;長城西部一個舊烽燧底下發現了寫於四世紀的粟特文書信。還有一個現在無人不知的地方──敦煌。在20世紀初東方學學者對它研究以前,敦煌已經很久沒有人注意了,後來英國人和法國人從那裏得到了大量珍貴的壁畫和經卷。南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裏的有許多內陸河,有時在地表流動,有時鑽入地下。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曾經在20世紀初曾帶四個人和一匹駱駝找尋和田河的源頭。15天之後,帶來的水已經喝光,四個隨員和駱駝一個個倒下,但是斯文赫定不肯放棄。於是他一個人在乾涸的河床上爬行,終於在斷水後的第六天找到一條小溪。他自己喝飽之後,用靴子裝滿水救回一個同伴。走出沙漠之後,知道有牧羊人救起了另外一個同伴,但是另外兩個人死在了沙漠裏。探險家也好,學者也好,在實地研究絲綢之路的時候,有些人確實把自己的生命都撲了上去。
客觀地看,東方學是殖民主義時代,歐美社會出現的一個現象。東方學的研究成果當然不都是客觀而準確的,有時是神秘化和取笑東方社會。所以二十世紀後期有一位阿拉伯裔的學者寫了一本《東方主義》,批評西方人是帶有傲慢和偏見去研究東方的。我認同這個觀點,屬於「東方主義」的獵奇和譏諷作品的確很多。但不能說研究東方學的學者都這樣。「東方主義」當然不可取;「東方學」本身卻沒有什麼不對。像斯文赫定,我就看不出他帶有什麼偏見。當時沒有人知道和田河的源頭在哪裏,他無論是出於好奇心還是想要成名,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客觀上,他使我們對於塔克拉馬干沙漠裏的河流增加了認識。
仍需要區域研究
後起的現代大國是美國,在歐亞大陸之外。除了十九世紀末從西班牙手中接管了菲律賓之外,沒有在「東方」參與過殖民地的爭奪。兩次世界大戰,美國都是勝利者和得益者。二次大戰之後,美國一國的GDP就佔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這時,美國的精英發現,美國需要面對全世界,而在這方面的人才儲備很不夠。以前,一般美國人只學英文、法文、德文,還有就是拉丁文、希臘文。進入冷戰時期,美國人發現世界上有很多新老國家都有待他們了解認識。於是就來個急就章,由福特基金會和洛克菲勒基金會牽頭,找了20幾所最好的大學,包括哈佛、史丹福等等,說:諸位教育家,我們願意給你們提供資金,請你們盡快培養出大批通曉世界各個地區的人才。但是,美國的大學以及歐洲的大學,素來有一個基本共識,那就是一個人要學通一門被學界認可的學科才能拿到大學文憑。福特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的建議固然有它的客觀背景,但是這些大學有點猶豫。
一部分教授就問,要成為中國專家一般要花上許多年的工夫,我們怎麼能讓一些高中剛畢業的孩子四年內就變成中國通呢?中國如此之大而複雜,學生是究竟是先學通中文好呢,還是注重中國的政治,或是研究中國的農業?是否知道一點阿拉伯國家之間的異同,不懂阿拉伯文,也能叫做中東專業呢?這個時候,美國國會通過了《國家安全教育法》,要用政府的錢支持學習外國語文的學生,培養大批通曉外語的人才。大學要自己想辦法找教員,找學生;只要是學習某些與國防有關的語言的,都可以拿國防獎學金。古希臘科學家曾經有關於「黃金法則」的說法,這時有美國學者就取笑政府和基金會的做法,說「黃金法則」就是「誰有黃金誰制定法則」。但是,在基金會和政府的推動下,20幾年之後,美國真的出現了一大批區域研究(Area Studies)的專家。在美國的一流大學裏,到處都可以看到東歐研究中心、東南亞研究中心、中亞研究中心、北非研究中心等。區域研究的建立確實替美國培養了很多人才。
稍早,在二次大戰結束的前夕,麻省理工學院(MIT)的校長布殊教授向杜魯門總統建議,戰後應該用一部分省下來的軍費建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大力支持基本科學的研究,因為現代的技術創新大都是來自科學的進步。所以1950年美國國會立法建立了國家科學基金會,這對於後來計算科學、生命科學、地球物理和材料科學等的發展,起到了莫大的推動作用。
總之,二戰之後的美國做了兩個關於智力構建的重要措施:一個是政府設立國家科學基金會;一個是民間基金會倡議的區域研究。
區域研究培養的出來的人是否「樣樣通,樣樣鬆」?當時許多學者都有這樣的疑問。有的學者問:你說你的專業是瑞典研究,但到底瑞典的哪一方面是你的專業對象?你的研究手段或方法論是什麼?法律、語言、經濟、地理,哪一門學問是你的專業?只因為你大致認識瑞典就可以當瑞典研究的教授?所以區域研究並作為一個學術領域非沒有反對聲音,只是它確實為美國的商業、外交和軍事提供了許多對外國有認識的人才。
1990年,蘇聯解體。其後有些美國學者發現,世界上最為重要的問題不再冷戰期間的國際關係,而是新近出現的跨國難民、氣候變化、國際犯罪,核擴散等問題。所以開始有人認為,區域研究已經過時了,現在要加強研究全球性的問題。這些問題牽涉的區域就更廣。一個研究巴爾幹半島問題的學者,要了解七八個國家已經夠多了,現在變成全球問題,難道每個人都要了解全球?所以目前美國學界分成為兩派,出現了膠着狀態。我個人的感覺是,只要某些區域的問題仍然影響着世界歷史的進程,影響到那個地方的居民的生存與發展,區域研究就依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假如一帶一路很重要,但我們跟一帶一路地區的人心又不相通,文化又不相通,光修一些鐵路和建幾個海港就是推動了一帶一路的前瞻性構想嗎?所以,我覺得區域研究沒有過時,只是不能夠像以前那種方法劃分所謂的「區域」,熱點區域會改變,大家有興趣的題目也會有改變。
原刊於《書城》雜誌,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現代大國與智力構建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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