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絲綢之路已在國內成為顯學,在國際上也備受重視;三年來,討論絲綢之路和一帶一路的文字與視頻隨處可見。從這些材料中可以察覺到,中國社會對絲綢之路的認識還很有限。雖然學界在不少領域都有專家,但是對「一帶一路」地區的總體認知還很薄弱,難以滿足在推動一帶一路工作中的需要。
在教育部和其他機構的鼓勵下,不少大學最近都成立了絲綢之路研究院之類的機構。作為長期對絲綢之路感興趣,到過幾乎所有絲路沿線國家的人,我衷心希望中國能夠培養出大批通曉絲路情況的人才,並做出大量關於一帶一路地區的新學問。
最近北京大學校內舉行了一個「區域研究和國別研究」的論壇,我被指定做主旨發言。那天是提綱挈領,這裏加以發揮。
首先,回顧一下歐洲早年在東方學(Orientology)方面的績效,以及美國20世紀後期在區域研究(Area Studies)方面的經驗,應該是頗有裨益的。
回顧東方學
東方學素來被西歐人視為對異己者的研究;它不是研究某個傳統學科(如法律)的學問,而是以「東方」這一個有別於西方的地理區域為認知物件。一般而言,東方學的學者可以是任何對中東或亞洲的某個地區或國家有深刻認識的人,包括地理、歷史、語言、民族、宗教、哲學、文學、藝術、天文、醫學等。但是僅僅對中東或亞洲某地區有一般知識的人,並不能稱為東方學者。
西元7世紀伊斯蘭出現後,阿拉伯人迅速佔領了東羅馬(拜占庭)帝國統治下的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埃及,接着又征服了波斯。西元10世紀,大量突厥裔穆斯林進入波斯人的世界,11世紀末再大舉入侵東羅馬帝國的腹地小亞細亞(今土耳其);從此穆斯林阻斷了歐洲人與亞洲的貿易。備受壓力的東羅馬帝國皇帝請求拉丁教會給予援手,於是羅馬教宗烏爾班二世於西元1095年號召西歐基督教徒組織十字軍,前往東方奪回被穆斯林佔領了400多年的耶路撒冷。懷着宗教狂熱以及對東方財富的覬覦,西歐各地大小貴族(主要是法蘭克人),農民和小市民在12、13世紀組織了七次十字軍,佔領耶路撒冷,在地中海東岸建立了幾個拉丁王國,維持了100多年的統治。13世紀中葉,十字軍被穆斯林軍隊逐出地中海東岸地區。
在與穆斯林的交往中,西歐人發現穆斯林的醫學、天文學、數學以及航海術都更為先進。在耶路撒冷專事救治傷患的聖約翰騎士團開始採用阿拉伯醫術;西歐人從仇視穆斯林變為部分仿效穆斯林。西班牙和義大利的猶太人和基督教徒從13世紀開始將許多阿拉伯文著作譯為拉丁文,這對後來義大利文藝復興和葡萄牙、西班牙開拓海上新航路有很大的助益。
15、16世紀,奧斯曼人攻佔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滅亡。大批希臘人逃亡到西歐各地以教授希臘文明為生,使西歐學者產生了進一步研究東方的動力。東方學因此在西歐興起,吸引了大批有知識的人才。
19、20世紀是歐洲殖民主義的高峰期,東方學得到長足進展。一是因為殖民國家需要熟悉東方的行政人員和軍人,二是因為歐洲的基督教會需要能在殖民地傳教的教士,三是歐洲學術界出現了一批有興趣研究東方的人。利用歐洲人在亞洲與非洲殖民地的特權,這三類人共同做出了幾項重大的成就。
考古學五大成就
第一項是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的破解。1799年,拿破崙率軍入侵埃及後,法國士兵在尼羅河三角洲發現了一塊建於西元前196年的石碑,上面刻有三種文字,前兩種沒有人認識,第三種是古典希臘文(classical Greek),當時有不少歐洲學者能讀懂。經過法國和英國學者幾十年的努力,終於破解了石碑上的兩種文字。200年來,學者們已經讀遍了埃及境內各建築物上和紙草上的文字,因而能夠清楚地重構古埃及的歷史。
第二項是考古學的發展導致美索不達米亞(今伊拉克)各地多種楔形文字的破解和6,000年文明史的重構。西方學者總共挖掘到大約3萬塊刻有楔形文字的泥版;目前已經翻譯出來的只有十分之一,但這已經能使我們對人類早期文明的發展與傳播有一個頗為清晰的認知。
第三項是語言學家發現了世界上分布最廣的印歐語系(Indo-European Language Family)。1783年,英國人鐘斯(William Jones)到達印度擔任法官。他到印度之前已精通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在印度學習梵語時,他發現梵語和希臘語、拉丁語以及德語有很多近似的詞彙與語法。他設想這些語言可能都是早期某一種古代印歐語言的不同分支。經過學者們兩百年來的努力,目前已經沒有疑問,今日有高達20億的人口使用形形色色的印歐語系語言;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六千年前在南俄羅斯草原上說一種「原始印歐語(Proto-Indo-European language)」的人群的直接或間接繼承者。
第四項是英國考古學家於20世紀初在印度河谷開掘出兩個有5,000年歷史的城市遺址(Harappa和Mohenjio-Daro;在今天巴基斯坦境內),發現了許多文物。這個印度河谷古文明的消失似乎和說印歐語言的雅利安人3,000多年前入侵印度沒有直接關係。目前還沒有令人信服的學說指出這個古文明由什麼人創造,什麼會消失?
第五項就是對絲綢之路的探索,包括草原和綠洲絲路的勘查,許多遺址的挖掘和大量典籍與藝術品的鑒定和解析。我們現在大致認識了幾千年來活躍於北亞和中亞草原上的各個族群,以及他們之間的交往,也更加清楚地認識了從河西走廊到地中海的民族、語言、文字、信仰、藝術以及征戰、貿易和政權更迭等。對中國學者而言,最值得注意是佛教的傳播過程,包括犍陀羅藝術的東傳。歐洲東方學者也對新疆的克孜爾石窟、尼雅遺址、樓蘭古國、吐魯番文書及敦煌壁畫和經卷,做了頗為詳盡的考察;當然,還有中國歷代的疆域,以及在絲路上的駐軍和烽燧等狀況。(從1930年起,中國學者也積極參與了對絲綢之路的考察。)
東方主義不是東方學
二次大戰後,殖民主義全面退卻,和殖民主義同時興盛的東方學就此衰落。歐洲殖民時代一些對非歐洲人帶有偏見和輕蔑的文學和藝術作品,以及一些怪誕荒謬的無稽之談開始受到批判。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巴勒斯坦裔教授賽義德(Edward Said)寫了一本《東方主義》(Orientalism),舉出許多實例,撻伐多個帶有偏見的東方主義者。
誰都不能否認這個時期歐洲人,對亞洲和非洲人的欺凌剝削,以及許多歐洲人的傲慢與偏見。但是,的確有一些歐洲學者在田野調查時不畏艱辛,力求真實;不少人對某門學問終生鑽研,堅毅不輟。也有人博覽群籍,舉一反三,嚴謹考據,創出新知識、新理論。這些學者的成績有目共睹;東方主義固然不可取,東方學卻不是壞事。
原刊於《財經》,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東方學、區域研究、絲路探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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