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展與創新是我從事朗誦藝術活動以來的執意追求;將傳統的語言藝術演繹成多姿多采的舞台藝術是我多年來的播種耕耘。
自我進入香港科技大學參與大學生朗誦比賽開始,我就將此意念融入我的創作之中,我們連續六屆取得比賽的桂冠,全有賴於詩意的拓展及形式的創新。1999年成立大專朗誦社後,有了更大的空間,一大批熱愛朗誦藝術的師生聚在一起,拓展與創新成了我們共同的追求,更多受歡迎的新穎朗誦樣式陸續誕生。
其中朦朧詩的展示提供了拓展的空間,演繹的過程更激發了創新的意念。
朦朧詩是我的心愛。來港時唯一攜帶的文學書刊,就是一本80年10 月的《詩刊》。在大學時代我曾長年訂閱,然而隨着「平庸、雷同的詩情和陳舊的形式」而決意放棄之時,一期新刊呈現眼前,其中的「青春詩會」專欄,令人欣喜不已。那些角度新穎,語言奇警,結構不凡的詩篇,恰如在陰森漆黑的河道中窺見那驀地一閃的火光。
聽聽年輕詩人的心聲:
「人啊,理解我吧!」——舒婷
「我愛美,酷愛一種純淨的美,新生的美。」——顧城
年輕詩人們的詩句更沁人心肺,震撼人心:
「我願我的詩/像野地的無名花/自由自在地開放」;「我走向生活/帶着愛情、黎明和對未來永無休止的思念」;「如果大地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光明/誰還需要星星,誰還會/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燒」;「要是沒有別離和重逢/要是不敢承擔歡愉與悲痛/靈魂有甚麼意義/還叫甚麼人生」;
從此,北島、顧城、舒婷等一大批青年詩人及他們的詩作沁入了我的心田。
《小詩變奏曲》的拓展:
顧城被譽為「童話詩人」,他的詩作含蓄、深刻,尤其他的短詩雋永而純美。我曾將他的四首小詩在香港電台推出,深受聽眾喜愛。我有意想將它搬上舞台,但礙於它的詩作大多短小雋永,誦者很難將其深意在一閃之間演繹出來。直到朗誦社成立又有大學資助,這才成就了我的宿願。
四首小詩分別是:《感覺》、《雨行》、《遠與近》、《在夕光裏》。
朦朧詩的特點是通過意象的象徵意義來表達詩作真正的涵義。梁宗岱先生言之精闢:「意象是以有形寓無形,以有限寓無限」,即是一種迂迴變形的表達。這四首小詩通過色彩、感覺、遠近等有形的意象,來反映當時中國社會現實的無限:在那特定的年代,人們的精神與情感受到壓抑與扭曲,然而內心深處人性的真善美卻沒有泯滅,不時會凸顯出來。我試圖展示的正是這種含蓄的朦朧美。
為此,我的「迂迴變形」設想是:在內容上以延續變奏的方式來渲染詩意,在形式上以躍動的舞姿來拓展寓意。
愛情是那個年代被深深壓抑的,借助愛來體現美,即符合詩人的風格,又能保持詩作純美的特色。於是四首小詩幻變成了一首愛的樂章:「相遇—相交—相知—相愛」。
《感覺》作為第一樂章「相遇」。
以它為例,原作如下: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經過變奏(其中斜體字為延伸的疊韻):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灰色的路/灰色的樓/灰色的雨灰色的/灰色的/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鮮紅鮮紅/淡淡綠綠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通過詩中言詞的反覆吟誦,在聽覺上起到了延緩的作用,又達到渲染主旨的效果;而運用躍動的舞姿來展現人們內心的追求,以拓展意象所隱藏的涵義。
場景:在灰暗的舞台上,一對少男少女邊誦邊交叉而行,偶爾一瞥,然擦肩而過;在「在一片死灰之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聲中,音樂起,一對紅男綠女的舞者跳起活潑嬉戲的舞蹈,突然霹靂的雷聲,在一束追光中,惶恐相擁——燈暗。
那一片灰暗的天空;那現實中麻木的少男少女;那幻覺中活潑的紅男綠女;那噴湧而出的生命與愛的躍動;那霹靂震撼的雷聲;那惶恐的擁抱,都在在隱喻詩的意象。
運用舞蹈來揭示詩作意象的象徵意義,正是我的創作意圖。作為一種新的賞識,我十分注重的是:舞蹈將是詩意的延續與拓展,而決非是一種擺設,也不是舞蹈與朗誦兩者之間簡單的相加,必須揉合成一個整體而相輔相成。幸運的是,我找到了兩位專業的舞蹈家,他倆完美地體現這一要求,甚至豐富了原有的想像。而燈光效果的精準令意象更趨完美。
其後,舞蹈與朗誦或同步或分離,甚至朗誦作舞蹈的畫外音。整個演出既純美又雋永,既活潑又深刻,體現了顧城詩作的朦朧美。
《小詩變奏曲》開啟了我創作的新路——在拓展作品意念的同時,首次在朗誦中融入了其他的藝術元素,在舞台展現時作出了創新的賞試。
《青春詩會》的創新:
2010年我朗誦社有幸去北京大學進行交流演出。臨行前我決意將朦朧詩帶進這所具有歷史傳統的學府。當時不少師生不理解,為何時間那麼緊還要趕排新作,我還特地留言解釋(見附錄)。
構思:
朦朧詩的作者大多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都曾經歷過沒有文化的年代,喪失了學習的機會。他們渴望知識,當他們呼吸到一些自由新鮮的空氣時,猶如睜開了雙眼,認識了世界。正如詩人顧城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詩人徐敬亞說得更清晰:「曾經有那麼多年,我跟在虔誠的朝聖者們中間,默默地走,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聲音。忽然有一天,我覺得這時代屬於我們自己的了。…我要尋找那種雄壯、達觀、奔放的美。」
於是我摘取他們的詩作片段,將它們串連成「詩劇」一般,以展現他們曾經經受的磨難,表達他們「尋找—探索—追求」的歷程。取名就為《青春詩會》。
食指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火車》作為開篇,正如我社林志陽寫的報幕詞:「有那麼一群人,他們在最瘋狂的紅色歲月,帶着心中所有的理想與夢想,乘着一列列呼嘯的火車,上山下鄉。」
隨着幻想的破滅,他們痛苦:《媽媽,我看見了雪白的牆》,他們徬徨:《中國,我的鑰匙丟了》而苦苦尋找。
北島的《這就是一切》與舒婷的《這也是一切》,則作為詩劇之魂,展開了靈魂的碰撞:「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與「一切的現在都孕育着未來/未來的一切都生長於它的昨天。」
他們既探索昨天的苦難也對未來充滿憧憬:「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為此/我和大海一同醒來/拿起工具/春天伴隨我們一同奔騰!」
這樣一條「尋找—探索—追求」的貫穿線,將詩人們詩作如敘事詩一般串聯了起來,既概括了詩作的精華又提升了共同的理念。
展示:
我以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作為序詩與尾聲,以此宣示作品的主旨。(可以說:整個作品就為了體現這兩句的詩意。)
我在情節上採用了敘事的方式:從下鄉到迷失、從爭論到反思……,令作品保持連貫;在形象上設計了眾多詩人當年的形象:揹着背包的知青、戴着軍帽的紅衛兵……,令作品更真實生動;在形式上,從獨誦到對誦到疊誦與合誦,一步步加強力度,推向高潮。
至於高潮部分如何昇華?如何才能展現擺脫了思想桎梏後的一代人的神采:那執着的追求,那青春的躁動,那澎湃的熱情!《小詩變奏曲》給了我提示,但那時是舞者伴舞,如今我試著讓誦者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在強烈鼓點的伴奏下,一群年輕人邊誦邊舞:
「土地說:我要接近天空於是,山脈聳起人說:我要生活於是洪水退去河流優美地流着……」
激揚的詩句、青春的舞動,演繹出了詩人們雄壯、奔放的美。
《青春詩會》在北大的演出獲得了師生普遍的讚譽,以後在深圳及本港演出同樣獲得好評。在在證明——詩意的拓展、形式的創新、舞台藝術的完美——在朗誦藝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也催促我與同道們不斷探索與深耕。
附錄:給參演者的電郵
各位:
關於《青春詩會》作品的背景與風格,我想再清晰地介紹給大家。
80年代在中國的歷史上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年代,好似嚴冬過去春天突然降臨,奴隸突然除去枷鎖,人們久久壓抑的心靈突然綻放,也正像魯迅先生描繪的那樣——關在黑屋子裏的人突然徜徉在陽光下。
於是長久處於地下的《星星詩作》——朦朧詩一下子冒出地面,前衛的《星星畫展》在北京展覽館隆重展出,第一個行動藝術——用槍射擊畫作,也第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出現,崔健的搖滾樂《一無所有》響徹大江南北!所有這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善歌舞的男女老少才會在天安門廣場載歌載舞歡慶四人幫的倒台……。
凡是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們,都會明白那個時代人們的心情。年輕的詩人們是懷著無限的憧憬,肩負沉重的歷史重擔,用火燙的心靈在譜寫詩的篇章。
所以這些詩的特點是——心靈的吶喊!唯有如此才能抒發出這一代人的真情。這也是為什麼有人今天不願再朗誦這樣的詩作,對他們來說這一切已經「定格」成了過去。 可是作為歷史,作為藝術——我們有責任喚起人們的記憶,喚起人們曾經年輕過的心靈。
我想將這個作品帶到北京,帶到北大,確實有這樣一種心願。為了不引起過敏,如果大家對照一下我第一次給的版本,我已經將一些敏感的詩句刪除了。
因此,無論是朗誦風格,無論是結尾的舞蹈,我是刻意的安排。希望各位理解,我們先試一試,實在不妥,再改換是不難的。
時間十分緊迫,希望各位在下一次都能背出自己的段落,我也會一段一段細排。 辛苦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