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四年前,本港某大學校長跟我說:「你所報讀的眾多英美頂尖名校中,有一所是與別不同的。」「您是否想說普林斯頓大學?」「正是。」
座落在美國新澤西州一個恬靜而優美的貴族小鎮的普林斯頓大學和高等研究院,曾是愛因斯坦沉思相對論之所,愛德華·維騰創立超弦理論之地,亦是楊振寧、李政道鑽研宇稱不守恒之處。350年未解的費馬大定理在此獲證;改變整個時代的儲存程式型電腦在此誕生。有「數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菲爾茲奬歷屆54位得獎者中,有39位曾在此任職⋯⋯
但普林斯頓真正超凡脫俗和令我神往的地方,並不在於它作為二戰後世界科學中心的地位,而在於其人文精神與辦學理念。
尊重知識 以人為本
一所學府對人的價值的尊重,可以體現在它對每一位學生的重視。普林斯頓的人均資金乃是全球第一,也是首間提供「無貸款」學費資助的大學,讓來自任何背景的學生都可享有豐裕的學習機會和資源。它尤其注重本科生教育,即使是一年級學生都可以接觸到最頂尖的教授;我便有幸得到當今數學泰斗約翰·康威(John Conway)教授的指導。在保留嚴謹學風的同時,普林斯頓更着力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素養,是唯一一所要求本科生畢業須完成兩篇研究論文的大學。凡此種種,不但使普林斯頓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過去15年的大學排名中,有13年名列第一,更使校友十分熱愛母校,成為校友捐獻率最高的大學。
普林斯頓擁有的不但是對學生的關懷,更是對知識的尊重、對人才的愛惜。看過電影《美麗心靈》(A Beautiful Mind)的朋友,想必對曠世奇才約翰·納殊(John Nash)精神分裂的情景印象深刻。如果沒有海納百川的胸襟和大愛,普林斯頓不可能主動收容一個精神病人數十載,讓他每日在校園內瘋瘋癲癲地遊蕩,每晚在數學系黑板上寫滿聲稱是「來自外星的信息」,更不可能年復一年地推薦他拿諾貝爾獎。納殊教授當年得悉我將報讀普林斯頓之後,沉默了一會,然後緩慢地吐出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普林斯頓真是一個好地方啊。」就在那一剎那,我仿佛在他神秘的眼睛中看到一絲悸動,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美麗心靈的甦醒,真的僅僅是一場奇蹟嗎?
難怪馬克·吐溫也曾發出這樣的感慨:「普林斯頓就像天堂一樣——其實比天堂更好,因為不用為天堂的事情操心。」
天堂之外 地獄門內
生活在普林斯頓大學這個世外桃源內,實在很難想像僅僅20分鐘車程外的地方,有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當閘門在我背後關上的一刻,我似乎體驗到眼前這些人失去自由的感覺。我知道他們有的是殺人犯、有的是強姦犯、有的是械劫重犯。但我跟他們共處一室,卻絲毫不感到害怕。因為在他們的眼睛中,我看到的不是窮凶極惡的目光,而是對知識的渴求、對改過自新的希望。他們大多幼年綴學,連基本的語文和算術常識都沒有,結果出獄後找不到工作,於是不久又犯案入獄,猶如地獄之輪迴。教育或許是唯一可以令他們重獲真正自由和新生的方法。所以,有時被指「不懂民間疾苦」的我也義無反顧地參加了普林斯頓的這個義工計劃。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學生E君。第一次留意到他,是因為他製作了一條密密麻麻的數線,然後用「數格仔」的方法計算16–(–9),令我十分震驚。但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他漸漸進步。收到第一次公開試成績表,他差一題便合格。他告訴我,他不會做的選擇題一律漏空,堅持不猜答案(猜錯不倒扣分)。我忙問其故,他居然正氣凜然地回答:「我希望我的分數代表我的實力,而不是代表我的運氣。」我不禁為之動容。接下來的日子,他更加進步神速,我更開始教他奧數。結果,他在第二次考試中成績突飛猛進,終於用他曾經沾滿鮮血、也曾經沾滿汗水的雙手考取高中文憑,同時刑滿出獄。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
上善若水 超然獨立
普林斯頓的大愛精神,不僅展現在象牙塔中的天堂,更展現在塵世中的地獄。這種捍衛人性尊嚴的價值觀,不僅滲透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還承載在一代又一代從這裏走出的人身上:麥迪遜總統的《美國憲法》、威爾遜總統的《十四點和平原則》、甘迺迪總統「我是柏林人」的疾呼,盡皆西方理想主義之典範。
最後我還想說,普林斯頓大學就像我的母校聖保羅男女中學一樣,是一所低調的學府:不張揚、不造作、不驚天動地、不譁眾取寵,就如老子所言的「上善若水」、莊子筆下的「大愛無痕」、杜甫詩云「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同時,普林斯頓秉持至純至真、超然獨立的原則,堅決不開設醫學院、法學院和商學院,這跟本港社會的潮流追求完全不同。或許正因如此,這所譽滿全美的學府,在本港的名氣似乎不及哈佛、耶魯、史丹福、麻省理工學院等我同樣尊重的大學般響亮。不少人聽說我不去後幾者而去普林斯頓,均大感詫異。更甚者,有同學曾興高采烈地宣布自己將入讀普林斯頓,竟然換來一番安慰之辭。啼笑之絕,莫過於斯。
(作者畢業於聖保羅男女中學,曾代表香港參加國際數學奧林匹克及國際物理奧林匹克,現就讀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主修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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