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臨字帖,常常看到一些字,它們的寫法和我們平常的寫法不一樣。其中一個字是「明」字,在最基本的楷書字帖裏,如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和柳公權的玄秘塔,「明」字的左旁都寫成目。顔真卿多寶塔内明字的左旁則寫成囧或目。歷代書法名作中以「囧月」或「目月」作明的隨處可見。我亦常聽到有人說,那些只是書法家的字。書法家只在標奇立異,故弄玄虛,千萬不要學,只有字典裏的字才是正確的字。
但這些書法家如歐陽詢、柳公權和顔真卿都是最富學養的人,他們絕對不可能都寫錯字。為了兩者兼容,有人便發明「別體」或「異體」這種名稱。即是「日月」的明是「正體」,「目月」和「囧月」的明是「別體」。這種「正」和「別」的稱謂總比「對」和「錯」來得好些。當然,普通字典上的「明」字就是日月,我們電腦或印刷用的字庫裏也只有日月的明字,沒有其他寫法,大概這便是被稱為「正體」的原因。
《康熙字典》是一本很齊全的字典
實在字典有多種,各種所收的字也未盡相同。《康熙字典》是一本很齊全的字典,它除了編在日部的明字,也收有「目月」和「囧月」的明字。編在日部的「日月」明字,注明古文是「囧月」,編在目部的「目月」明,解釋說漢時明字從目。「囧月」明也編在月部,再解釋為古明字。東漢許慎編纂的《說文》字是囧月,編在月部,解釋說從月從囧,但也說古文從日。它的日部没有明字。可知許慎是以「囧月」明為「正體」的。說文以小篆編字,部首也用小篆。到清朝,小篆就是古文了,故《康熙字典》說古明字是囧月。
《康熙字典》中「目月」明條的第一個解析引莊子外篇說是視徹的意思,並說「目月」明與光明的「日月」明不能相混。但《醴泉銘》、《多寶塔》和《玄秘塔》的「目月」明都只有光明的字義,以視徹來解析是解不通的。所以《康熙字典》這一解說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文字學到晚清有巨大的發展。其一是先秦銅器出土漸多,它們上面的銘文提供了很多先秦古文字。其二是光緒年間甲骨文的發現。甲骨文是殷朝盤庚遷都時的文字,到東漢許慎編纂說文的時候已經埋沒了1000多年。這兩者加起來,使我們現在看到的古文字,比許慎要多得多。所以我們要參考近代有關古文字的文獻才能了解很多文字的來龍去脈。
翻查甲骨文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中華書局 1965 年出版)和清末民初人汪仁壽編的金石大字典,它們的明字條都列舉了日月和囧月這兩種寫法。甲骨文中「日月」比「囧月」略多(圖一),鐘鼎則「囧月」佔絕大多數(圖二)。小篆用「囧月」,傳為李斯手筆的泰山刻石就用「囧月」(圖三)。這和說文用「囧月」為「正體」並指出古文從日相符。鐘鼎文「囧月」明的囧部有時簡化為彎曲兩畫的模樣(見圖二虢叔編鐘),但又不是眼睛的象形。漢隸是從篆書簡化而來,很可能「囧月」明便簡化成「目月」明。楷書又從小篆和隸書而來,所以歷代很多楷書書迹都用「目月」明。
雖然《康熙字典》以日月明為正體,又說目月月只用於視徹,《康熙字典》1716 年發布以後仍常有人所採用目月明來寫明亮的明,圖四用何紹基(1799 – 1837)一幅書法做例子。
綜合以上的討論,我們最低限度可以說日月、目月和囧月這三種明字,都有久遠的歷史,而且歷代都有人使用。至於那是正體,那是別體,是字典編纂人在他們的時代所作的選擇,不能當作古今一致的絕對標準。我們學習書法的時,能多認識一點文字的來龍去脈,亦是一種樂趣。
歷代書迹見到的別體字還有很多,例如心部之上沒有横畫的德字、間字從月不從日、卑字沒有頂上的撇、幸字兩點之下作三橫畫、吉字作土口、志作土(之)心等,這裏不逐一討論了。但它們都有長遠的歷史,絕對不是寫錯字,更不是書法家標奇立異,故弄玄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