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北面是本部大樓,南面呢,則是杜鵑遍野的山坡。山坡以東(你可稱之為東坡),是開着粉紅睡蓮的荷花池。我對荷花興趣不大,倒是那一直往上爬的陡斜面,教我深感興趣。我的老同學大多住在山坡上部的「老舍」裏,尤其那三人大房,我常去「屈蛇」。「老舍」其實叫做「明原堂」,火紅年代,明原堂宿生比較左傾,心紅志熱,只有工程學院的老套男孩(穿白襯衣加 Track 褲和踩跟涼鞋者——此無貶義,我就嫁了一個此類的老實人)可比,而反左的醫學院則與之對着幹。明原堂因此也和醫科生聚居的大學堂在政治理念上南轅北轍。不過這都只是籠統的說法,宿生人人性格獨立,例外者眾。
滄海月明珠有淚
話說回來,三老舍的「老」字怎說?原來明原堂由最底部的「盧嘉堂」(Lugard Hall)、中間的「儀禮堂」(Eliot hall)和最高的「梅堂」(May Hall)組成,三者分別於 1913,1914及1915 年落成,至今百年,是本部大樓的同代表親,怎會不老?三堂仿效當時多間英國學府,同樣採用愛德華式建築風格。1992 年盧嘉堂拆卸,張愛玲筆下的舍堂生活連個影兒都沒有了,變成了當今的「月明泉」,用來紀念某富人的太太。真是「滄海月明珠有淚」,滄海,畢業生所處的世界也,月明之夜,每念及當年頑皮古怪的「龍巷」(只有強悍男生敢住的底層)和三座大樓拾級而上、層層矗立的氣勢,能不落淚?
文學院的左右格局
文學院人大多不理世事,談情、說愛、讀書、論道,管他是左是右。我進大學之前,有小學同學的哥哥打電話給我,叫我去做中文學會的副主席。由於虛榮心高漲,我馬上答應了。開學時,果然有人來叫我去 run 閣。你是我的話,也會以為那個人就是那幫人。我於是去參加會議,成為閣員。豈料我參加了的,是右閣,而當初打電話來的,是左閣。真是左右做人難,但會都開了這許多次了,我還能怎麼樣呢?於是我成了左閣的大叛徒、右閣的一分子。這就是我僅有的政治生涯了。
我不是說文學院人不理世事嗎?那又何來左右?這樣看吧,最隱逸的文學院依然如此左右有局,其他學院更必火紅火綠了。那些年,只要你站在學生會大樓(拆了)附近不動五分鐘,背上就會給人貼上大字報。下雨天,地上落葉不及紙墨碎片多。當時雖然也有用箱頭筆的,但以毛筆書寫的大字報不少。那時代,理工醫建法商的學生,誰不大量閱讀文學哲學社會學?我們班的阿茂雖然讀中英文,但他高考時就無端端自己跑去考純數;即使我自己懶得像隻海象,也會因為好奇去讀點科普文。當時的大學生人人毛筆書法漂亮,也是時代的標誌。
要注意的是:大字報的壽命短如政治,文學的影響就久遠得多了。最後,我決定繼續努力創作文學。
不再只信天才
說到學生會大樓,人人不忘發叔,他比誰都熟悉學生會的運作;與發叔遙遙相對的是黃伯,他老人家是體育中心的老總,管人管事,學生去去來來,誰最好波誰最粗口他都一清二楚。我沒耽待於學生會大樓,但也總得有地方去呀。老實說,讀大學,除了教室就沒有個落腳點的人,不像大學生。天台,圖書館,舍堂,學會房,學生會,體育中心,好歹有個放下書包的角落才好。那時我因一奇妙的經歷,就委身於體育中心。是這樣的,一天,在圖書館門前遇見了游泳隊的某君,他說:「某某姑娘不肯做泳隊的隊長,你來做吧。」這樣說話,其實非常不禮貌,但我聽了不但沒生氣,反而說,好,我做(單憑此事,你就可以想像當年全大學只有很少女孩懂得游泳)。然後我想,既然是隊長了,怎麼可以游得這麼慢呢?況且我只會游三個泳式,不太好吧。我生平第一次努力上進,就是練水。練的緣故,是要讓自己看來像個隊長。
日子有功,一年之後,我成了個人冠軍。當中吃了很多苦,而且看來更瘦了,以致被台灣的警備總部派人跟踪,此乃後話。先說我不會蝶泳,心感不安,於是請教一位研究院的蝶泳高手。師兄沒教我蝶泳,只要我拿着浮板從腰部開始揮動雙腿。腿要像鞭子揮下,就是力到趾尖而意猶未盡那種揮法。練過這個,又要用腿夾住浮板,雙手齊划。由於兩臂乏力,腰部痠痛,我的膀子其實一直在水平面下打圈。如是者數月。師兄說,拿掉浮板。我感恩戴德,揮去那塊發泡膠,隨手一撥,腿就動了,雙臂出水飛行,我竟然會游不折不扣的蝶泳了!那一年秋天,我打破蝶泳和四式的紀錄。從此我就知道,無論體能、文字、說話、思考,無不需要大量的「肌肉」,而肌肉的成長,又需要大量的鍛鍊。這次的嚴格訓練帶來的成功,改變了我的人生觀。這以前,我只相信天才。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