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希臘人 來自意大利 落戶托萊多
艾爾‧葛雷柯(El Greco,圖1),1541年生於希臘克里特島Candia市,時屬威尼斯共和國,東西文化匯聚,繪畫藝術興盛。畫家出生於希臘東正教(Greek Orthodox)家庭,沒有改奉天主教的紀錄。初從東正教聖像畫(icon painting 註1)傳統,在希臘留下了幾幅聖像畫。1567年到威尼斯觀摩學習西方畫法,雖沒拜入任何大師門下,從其筆記與畫作,可看到其對提香(Titian),丁托列托 (Tintoretto) 等人的推崇與幾位大師對其影響,畫風作出巨大改變。1570年繼續到維羅納(Verona),翡冷翠等地觀摩學習,最後轉到羅馬。時米高安哲羅剛過世數年,仍是羅馬文化界的超級偶像,艾爾‧葛雷柯可能以為揚名立萬,語不驚人死不休,說了一些對大師不敬的言論(註2),為當地藝術界與金主擯棄。猶幸得到當地一些西班牙知識分子舉薦,1576年轉戰馬德里,一年後落戶托萊多(Toledo),1614年終於該市,享年73歲,未曾回過故鄉希臘。唯一生畫作皆以其希臘名字Domenicos Theotocopoulus 簽名(圖2)。
時人與後人皆稱他為El Greco,漢譯艾爾‧葛雷柯。這是一個奇怪的綜合名字,El是西班牙文,Greco是意大利文。筆者估計西班牙人是要指出畫家是一個「來自意大利的希臘人」(註3)。短短兩字,道出艾爾‧葛雷柯,終其一生,是一個異鄉人。
畫家應是唯一從東正教聖像畫成功轉型到西方畫法的名畫家,最後更開創了自己獨特的畫風,超前二十世紀初才出現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300多年。今天為大家介紹幾幅他的作品,探索他的發展軌跡,獨特手法與對後世的影響。
拉長扭曲前縮 光影突出 如夢似幻
畫家初到托萊多即畫了《聖三一》(圖3,The Holy Trinity)這幅畫,在此較早期(1577-79)畫作裏,已可找到畫家日後發揚光大的許多個人特色。拉長的肢體,扭曲的姿態,極端的前縮法(foreshortening),不自然的衣服顏色。留意那些裸露的肢體,會發現畫家喜歡在黑色的勾勒與陰影旁畫上明亮的反光,突顯光的效果,做出立體感。下面的烏雲代表耶穌之死,上面天主抱着耶穌,頭上的金光象徵天國與永生。整體製造出一個如夢似幻的景象。
《脫掉基督的外袍》(圖4,The Disrobing of Christ)是艾爾.葛雷另一名作。畫家在此時期雖已大量採用明麗顏色,唯鮮紅如耶穌袍子的仍屬罕見。此袍乃全畫焦點,既點出主題,紅色亦象徵耶穌的犧牲與對世人的愛。周圍所有人的推撞,拉扯,敲打等大動作,與兇狠粗魯的臉容,把耶穌仰首坦然接受天父安排的神態,襯托的更寧靜祥和。
客觀環境 心理投射 非一般的自然風景
初看《客西馬尼園的煎熬》(圖5,The Agony in the Garden of Gethsemane)會以為耶穌與天使站在翻滾的雲朵上。正奇怪為什麼雲朵是棕色的,細看標題才領悟其實是山巖洞穴,翻騰的是耶穌受盡折磨的心。祂既是神也是人,肉體也有懦弱之時,也會害怕釘十字架之痛楚,祂也會問,我可以不喝這杯苦酒嗎?此畫看到畫家開始將人物的內心狀態投射到客觀環境表現出來。
《遠望托萊多》(圖6,View of Toledo)亦使用同樣手法。此畫是紀錄一個風雨飄搖,打雷閃電的托萊多嗎?這幅夢一樣的景象,整個山城的建築與地下的土地好像都在蠕動。青蔥的綠地與茂盛的樹木好像完全沒有留意正在醞釀的暴風雨,仍然生氣盎然,在濃密的烏雲下讓人有點擔心。已泛白光充滿電流的天空預告很快會有雷聲,閃電,與斗大的雨點直撲下來。閃電會擊中那一棟樓?那一群人?有說這反映當時天主教反宗教改革的宗教法庭(Inquisition),托萊多就是宗教法庭的權力中心,整個山城籠罩在肅殺的氣氛下,一壁是隨時有機會被審判處刑的普通市民與異教人士,一壁是宗教法庭執行人員,像舊約裏憤怒的天主,不會寬大為懷。
也有說此畫不光反映畫家身處的年代,也反映人類的內心,永恆的內外交戰,描繪的是人與環境的搏鬥。
無論哪一個看法,此畫絕非一般風景畫這麼簡單,是西方畫史上第一幅城市風景畫 (cityscape),也是第一幅表現主義風景畫(expressionist landscape)。梵高1889年繪畫的《星夜》(Starry Night)與孟克(Munch)1893年的《吶喊》(The Scream)可說與此畫一脈相承。
奇幻光影 浮舞人體 顫動的心 激越的魂
到了《耶穌復活》(圖7,The Resurrection),艾爾‧葛雷柯把人體拉的更長,採用更低視角往上仰望。右面的人物足有畫面三分二的高度。前面受驚翻倒,頭下腳上的士兵,若真的站起來,該可用手抱着耶穌的腰,完全不合人體比例。光影流瀉,一切沐浴在耶穌奇幻閃爍的榮光裏。大量前縮手法,斜線構圖,扭曲的肢體,舞蹈的動作,反映一夥夥顫動的心,躁動的靈魂。
這些手法,到了畫家晚年愈演愈烈,《牧人來朝》(圖8,The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的牧人雖都站在石上,跪在地上,看上去卻好像飄浮在半空中似的。一切都不依循自然法則。四周一片漆黑,小耶穌好像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了天上的天使,照亮了地上的牧人,表達聖子降臨,為世人帶來光明。
在《聖母無原罪始胎》(圖9,Virgin of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裏,畫家大量使用白色顏料突出畫面尤其是布料的受光部分,這是從威尼斯畫派學來的方法,畫家卻用的更多,顏色更白。畫中一束束像火焰一樣向上伸延的人體,敷上一片片冰涼的檸綠,淡金與冰藍等螢光顏色,在洌白的聖光籠罩下,冉冉飆升。
艾爾‧葛雷柯,絕對是一個光的畫家。到了最後的《聖母領報》(圖10,The Annunciation,1614 應是畫家最後繪畫的作品之一),那些冷冽的白光幻化成之字形,像閃電一樣顫動。
畫家最白最有稜角的光,出現在《啓示錄揭開末日的第五封印》施洗若翰的冰藍衣服上(圖11,The Opening of the Fifth Seal),襯托着他仰天的頭與高舉的雙手,天空中透着金色與銀色的亮光,感覺更形狂熱。畢加索受此畫啟發,畫出「亞維農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開啟了立體畫派(Cubism)與現代畫的局面。
文化邊陲 獨立發展 真實心理 靈性追求
總結畫家一生,20多歲離開希臘,經意大利落戶西班牙托萊多,為當地教會與豪門貴族服務。托萊多位處歐洲主流文化邊緣,畫家得以不受主流畫派影響,走出描繪客觀現象的窠臼,創出自己一套獨立的繪畫語言,表達人物或畫家自己的感情與精神 (spiritual)狀態,既具象亦抽象。
在生活,在藝術取向,艾爾‧葛雷柯都是一個自信自我,遺世獨立,我走我路的「異鄉人」。
唯同樣因托萊多地處邊陲,畫家生前死後在歐洲藝壇知名度都不高。就是在托萊多,這個處處都可看到他畫作的地方,時人多認為他過於自我,畫風神秘,誇張過火。在畫家死後不到20年,已淡忘了這個來自希臘的畫家。
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藝術家受到艾爾‧葛雷柯不死守客觀自然這個原則啟發。當時佛洛依德的潛意識學說與夢境研究,與榮格(Carl Jung)的跨文化靈性心理學得到極大的迴響,大家開始注意人的心理,認為不光看到的才是真實,內心感覺與夢境才是「更」真實的。激發藝術家探索如何表達人類與自己的精神心靈狀態。艾爾‧葛雷柯的畫面像夢境,像幻象,又像心態的投射,開始受到藝文界的重視,認為他是一個知性,哲學性與美學兼備的畫家,成為許多現代畫家的精神導師,模仿對象,包括塞尚(Cezanne),畢加索,弗蘭茨·馬爾克(Franz Marc),藍騎士(The Blue Rider School)與傑克遜·波洛(Jackson Pollock)等人,啟發了表現主義 (Expressionism),立體主義 (Cubism) 與象徵主義 (Symbolism)。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的作者赫胥黎(Aldous Huxley)就說「畫家 (El Greco)的意圖非模仿自然,亦非故事的真實性,而是利用畫面空間,形式與光影變化表達他對生命的看法。」(註4)艾爾‧葛雷柯將藝術昇華到精神靈性的關注,這就是他作品的重要性。
無論你認為艾爾‧葛雷柯畫中流露的是宗教狂熱,還是個人精神的期盼,人類靈性的追求,我相信你都不會忘記他獨具特色的個人風格──拉長的肢體、舞蹈的動作、飆升的姿態、冷冽的白光、流瀉的光影,與冰涼的螢光色彩。他激發你的渴求,點起你心裏一點希望,一點喜悅,你不期然的仰起頭,望向天上……
註解
註1:請參照本欄2020年10月8號(圖10)艾爾.葛雷柯繪畫1567離開希臘前繪畫的《聖母升天圖》。
註2:當時反宗教改革(Counter Reformation)之風極盛,米高安哲羅的《最後審判》因畫中有大量裸露的人體為許多衛道之士詬病,艾爾‧葛雷柯可能為了揚名立萬,也可能是開玩笑,提議把大師的畫作抹掉由他來重新改畫一定會更好。卻因此得罪了當地文化界,包括當時提供畫家住宿開銷的金主,最後畫家被請出門。
註3:筆者好奇為何此名字好像有點奇怪,特意查找字典。發現 「the Greek」 意大利文應該是「Il Greco」,西班牙文應該是 「El Griego」. 「El Greco」 這個名字其實綜合了兩種文字,筆者認為這是當時西班牙人對這位「來自意大利的希臘人」的稱謂。
註4:Aldous Huxley,1950, “the intention of the artist (El Greco) was neither to imitate nature nor to tell a story with dramatic verisimilitude,” but rather to create “his own world of pictorial forms in pictorial space under pictorial illumination … using it as a vehicle for expressing what he wanted to say about life.” In this perspective it is the underlying message,the portrayal of the spiritual realm as a real presence of the world,that grants the work its universal significance
艾爾‧葛雷柯:三篇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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