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論及中央民族大學的文化共融,不少朋友來信討論,發覺有不少方面,值得再探討一下。首先要道歉的是,中央民大的面積是380畝,並非文中的36畝。筆者腦子裏還是香港的面積框架,36畝在香港也不算太小了。
首先是中國的「民族」概念,不同於歐美國家的「種族」。中國也有不同的種族,例如藏、 蒙古、朝鮮、傣、景頗、滿、維吾爾等,從體格結構上就與漢族不一樣。但也有不少「民族」,與漢族同源,只是因為地理的局限與時間的移轉,演化成有別於主流漢族的風俗習慣,於是成為少數民族。如苗、侗、壯、回……大概都如此。
民族識別 素來不易
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說建國初期曾經有討論,廣東的蜑家(蛋家)算不算少數民族,就是一個例子。1980年代,在貴州安順,看到一身藍布衣的民族,問諸當地朋友,說這是「老漢人」,傳說是明朝吳三桂帶來的,就地落戶了;到現在,其服裝、語言、生活、風俗、習慣,都是明朝的遺風,故名。
查看各種資料,1949至53年期間,下了不少工夫做「民族識別」的工作,看記載,好不容易。這過程說明,少數民族的界定很難有普遍性的精確定義。其實,世界各地的少數族裔的性質,都不太一樣。第一種:有些少數民族,是現代主流種族入主之前的原住民,如澳洲、美國、台灣;這些都是歷史比較短的、近代才建立的政治實體。第二種:有些是近代由於歷史原因流入的外國移民,幾乎所有的發達工業國家,都有此類的少數族裔。第三種:他國難民的流入與停留,成為少數族裔;此類情況近年劇增。第四種:也有一些是由於歷史上的政治爭端,國界重新劃分的時候,一些種族變成了異國的少數民族;例如蘇聯解體以後,此類情況很多。
中國的少數民族,是第五類,是原來就在同一政治共同體裏面共存的非主流族裔。在北歐、拉丁美洲、東南亞,都有不少這類的少數民族(非洲國家內部的部落,則又是另一種概念)。
因此,對待少數族裔,世界各地也會有不同的政策。最極端的是法國。根據法國大革命傳承下來的共和國憲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因此法律否認有種族的界線存在,有關種族的數據是非法的,因此在法國也絕少看到有關種族的研究或文章。雖則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法國無條件收納了前法屬地的非洲移民。也因此,最近的敍利亞移民,在政策上形成了很大的挑戰。
在英、美、澳、加這些英語系的國家,對於少數族裔採取的是所謂「積極歧視」(positive discrimination),也可以說是「反向歧視」,也就是對少數族裔採取優惠政策。這是假設少數族裔大都屬於弱勢社群,所以要有優惠,以彌補其缺匱,讓他們處於比較平等的國民地位。
單純受助 難以平等
中國也有少數民族的優惠政策。以前說的「老、少、邊、窮」,其中的「少」,就是少數民族地區。除了財政補助以外,近年扶貧的政策,正在迅速轉向發展經濟,例如鼓勵發展旅遊,因而發展民宿、農家樂。經濟面貌大為改變。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與「積極歧視」不太一樣的政策。也就是說,不是把少數民族放在「弱勢受助」的身份地位,而是期望他們以平等的身份,自豪地成為國家的一分子。
在中國,少數民族學生進入大學,也有高考分數的優惠。不過,大學的教師都說,少數民族入學的素質,已經有明顯的提高。入學學生的分數,仍然是一個指標,中央民族大學會感到壓力,但是老師說,他們的感覺,入學分數與學生的表現,沒有明顯的相關性。他們還說,「低進高出」,是他們認為自豪的。他們說,少數民族的學生,比較珍惜讀大學的機會,在學的時候,一般都相當努力。
曾經聽王賡武教授說過,孫中山先生在「驅除韃虜(滿清)」甚囂塵上的年代,能夠提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是非常難得的視野,是他偉大之處。這也許是中國一直以來的基本種族理念。
在中央民族大學所見所聞,大致反映了這種中國種族概念的特色。也就是說,通過共同生活,學生們逐漸認識到的,是文化共融的幸福之處。
民族平等 談何容易
這裏有一個關於文化差異共處的假設。筆者在本欄提過,許多年前在印度南部一個小鎮Pamidi一條不過200米的主街上,有兩座印度廟、一座佛廟、一所清真寺、一座天主教堂。街的一段,有集市,穿着不同種族服裝的村民穿梭其間,歷來如此。從來沒有種族之間的衝突。前年到西雙版納,每個小鎮的實際,也是各式民族各穿着自己的服裝,「各美其美」;這在當地,是一種大家習慣了的常態。
在飛機看了一齣電影,是1960年代初期的美國,三名黑人少女,帶領着一班精通數學的黑人女性(她們的職位就叫Computer),讓美國的太空總署帶頭進入電腦時代。但是當時還是種族隔離的年代,在她們辦公的大樓,沒有黑人的女廁,要花半個小時到另一座大樓。人們往往忘記了,美國是在肯尼迪時代,才逐步廢除種族隔離的政策和措施。
就教育而言,是Brown案件的判決,才出現黑白學生的同校。之前,黑人子女,不能進入白人學校。Brown案件的出現,已經是由於不少黑人子女,強進白人學校,衝擊當時的常態。
從這裏可以更加容易理解「積極歧視」的淵源。當時的基本假設,不同的種族,不只是橫向的差異,還有高低的差別。而且,這面隱藏着一種假設,種族之間的差異,是衝突性的,是不可調和的;在全球範圍,就必然是出現戰爭。也因此,種族之間的不合和,文化之間的衝突,就只能夠通過戰爭解決。
是在這種前提下,才覺得中央民族大學的民族和諧、文化共融,得來不易,也的確是世界少見。沒有故意的吹捧,而是真誠地覺得,這種人類的實驗,應該認真總結,為人類作出貢獻。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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