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改革,改什麽?

全球幾乎所有國家,都在謀求教育的變化,都在應付社會群眾對教育日益增長的不滿情緒。但是,也可以大膽地說,真正找到大家認為滿意的教育發展方向的,也是絕無僅有。

回到春節以前的連續9篇有關社會變化的討論。大致來說,文章想表達的是:社會變了,變得認不得了;我們熟悉的社會,已一去不返;社會的變化,根本上是市場變了、生產模式變了,因而機構也變了,機構裏面的運作也變了,從而影響到職業的概念也變了。不到200年前出現的現代教育制度,純粹為培養社會勞動力、純粹為提高社會生產力的教育形態,現在開始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而這種挑戰,不是在現有的教育體系裏面,修修補補就能夠應付的。

筆者近年有機會接觸、看到、體驗到不同國家的教育發展,不作教育改革的,絕無僅有。可以說,全球幾乎所有國家,都在謀求教育的變化,都在應付社會群眾對教育日益增長的不滿情緒。但是,也可以大膽地說,真正找到大家認為滿意的教育發展方向的,也是絕無僅有。下面嘗試以幾個層次來概括觀察到的景象。

第一個層次:管治體制。作為政府,往往會覺得這是最容易入手的。撤換教育部長、重組教育行政機構、改變學校管理模式、加強培訓校長等等。總之,是在教育體系的上層下工夫,而對於教育體系基層發生的事前,不管或者是暫時不管。這種顧上不顧下的「改革」,其實質,是對於教育的實質內涵,紋風不動。

最典型的是英國,或者應該說是英格蘭。自從1984年戴卓爾夫人上台,就以「管理主義」改革教育。30多年來翻來覆去,大概沒有脫離這種思維。最近十幾年,在大部分地區取締了曾經以專業領導聞名的地方教育當局(LEA),引入Academy,作為管理學校的機制。

有點類似香港的辦學團體,每個Academy管理一批學校(也可以是分散在各區的)。但卻是專門為了辦學而由政府組織的,或者是由政府誘導而產生的,但是Academy的成員很混雜,大多沒有什麼辦學的理念。簡單來說,是相當徹底的「外行領導內行」。但是對於學校裏面發生的,如課程、教學,甚少觸及。英國的學校教育,曾經是世界各國都嚮往的專業楷模,現在呢?一位在英國頗有名望的教育領袖說:It’s disastrous!

技術掛帥 不算改革

第二個層次:未來技能。最典型的,當然是美國的「21世紀技能」(21st Century Skills)。美國的「21世紀技能」,分為四大塊:一、關鍵能力:讀、寫、算。也就是美國的文化傳統中,一般教師、家長心目中的教育,即3R(Reading、wRiting、aRithmetic)。二、學習與創新能力:明辨、溝通、合作、創新,及4C(Critical thinking、Communication、Collaboration、Creactivity)。三、訊息、媒體、科技能力。四、生活與職業能力。這種思路的特點,是從工作需要出發來看教育,也就是仍然是瞄準經濟生活上的需要,而不是把「人」作為考慮教育的出發點。只不過以往學的東西陳舊了,需要增加新的「技能」。這是純粹從技術的角度來看教育,而沒有觸及已經發生根本變化的教育基本職能。

第三個層次:監管教師。這是目前許多國家的教育改革思路。他們認為教育的關鍵是教師,因此首先要改造教師。幾個英語國家,都有這種傾向,也多少受了美國政策輿論的影響。教師改革的要點,大概包括:增強入行教師的質量、增加教師職業的吸引力、改革教師職級與薪酬、加強教師管理機制、把教師績效與學生成績掛鈎、增加教師工作問責機制、制定硬性的教師素質標準等等。

這種思路,與上述的「管理主義」有關,但是第一,沒有提出新的願景,沒有前進的標杆,沒有新的理念,也沒有新的要求,而純粹「嚴管」。並沒有給教師新的方向,即使管理嚴格了,教師與教育也不會有新氣象。也就是教育其實沒有改革。第二,這種思路,在現實中,把教師當成了被動的改革對象,而不是作為改革的動力。不知不覺中,把社會對教育的不滿,怪罪於教師。第三,很實際的結果,在美國就很明顯,教師逐漸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職業得失,而不是學生的學習。第四,最根本的,是把教育看成是工業生產的過程,把教師看成是工人——管好了工人,產品就會好。而沒有把教師看成是專業活力與創新的來源。

以人為本 突破傳統

第四個層次:「以人為本」。這可以說是東亞幾個「筷子文化」社會的教育改革形態。與美國的「技能」思路不同,新加坡、中國內地、香港、南韓、日本這些社會(最近澳門、越南也正在加入這個行列),教育改革都是從「人」出發,改變整個教育的目標思維;也就是「以人為本」。

本欄曾經介紹過這些國家的教育改革,這裏只是概括一下。首先是新加坡,摒棄了「skills」而改用「competencies」。但絕不是用字的差別。雖然新加坡提出的「能力」,與美國的「21世紀技能」大致類似,但是這些能力是服務於造就4種特徵的人:「自信的個人、自覺的學習者、主動的貢獻者、有心的公民」(筆者按英文版意譯)。南韓的教育改革,目標是造就「獨立的人、聰明的人、優雅的人、民主公民」。台灣則以「終身學習者」作為綜合性最終目標,而且認為「skills」與「competencies」都是屬於看得見的「表現」,而教育的目的,在於人的「內涵」,因此提出「自主行動、社會參與、溝通互動」作為人的基本「素養」。中國內地也提出「以人為本」,以「全面發展的人」,作為教育的基本目的;以「核心素養」作為目標。日本進行了接近20年的教育改革,則以「熱愛生命」作為總體目標。香港在上一輪改革提出的「樂、善、勇、敢」,也是以個人的素質作為主軸。

文化傳統 阻礙改革

這幾個社會的教育改革,有幾個共同的特點:一、上述的「以人為本」,而不是實用主義的「技術掛帥」;二、都強調對社會的貢獻——「主動的貢獻者」(新加坡)、「為世界做出貢獻的實際能力」(日本)、「社會參與」(台灣、中國內地)、「民主公民」(南韓)、「勇於承擔」(香港);三、都有價值觀的元素,應該說是繼承了儒家社會「德、智、體、群、美」的全面教育的框架,實際上也都在改革文件中提到(本欄曾經報道,此處不贅)。

筆者始終認為,上述的第四層次,是比較能夠面對變化了的社會,也是目前比較走在前面的教育理念。在這個理念的指引下,這幾個社會,就不免都是從改革課程出發,也就是從「學生應該學些什麼」出發。「學習」成為了這些社會考慮教育發展的共同語言。而共通的,也都是不在於在課程裏面為學生的「科目」加碼,而是盡量壓縮傳統的學習範圍,而講究為學生釋出更多的選擇餘地與自主空間。

但是,上述的第四個層次,還不能真正讓教育順應社會的發展。上述的社會,清晰改革的同時,都受到很大的阻力,最顯著的是社會性非常強的考試制度。這些社會,無一例外(包括後期的越南),都在「國際學生成就比較」(PISA)表現優越。但是,他們的學生也都有同樣的負面特點:不愉快;對學科沒有興趣;學習動力不夠;考試憂慮很高。也是無一例外。

這些特點,都與這些所謂「儒家社會」的社會結構觀息息相關,也可以說都是1600多年前留傳下來的科舉的深刻影響。這些文化因素,不可能在教育內部解決,但是又妨礙着教育的發展。這幾個社會,都在掙扎。香港能否率先突破?尚未達到的第五個層次:全面改革。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