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與民國同年的青春祖母〉
五、盛年守寡
可惜好景不長。
抗戰勝利後銀行復辦,身為新華銀行廈門分行行長的祖父,為了盡快恢復業務,拼命工作,非常忙碌,他小時候家貧,身體本來就瘦弱,做起事來卻又特別投入忘我,銀行有幾十位職員,他每天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離開,後來又讓同事傳染了肺結核,祖父終於病倒了。
當年肺結核是不治之症,雖然先後去了台灣和菲律賓養病,但最終因沒治好而去世了。關於祖父的去世,有兩件值得一記。
一是當祖父自知病重,沉痾難起,他跟妻子說了幾個鄉里人的故事,誰家的父親去世孩子由母親教養,沒爹的孩子都照顧得好好的,至少有熱的飯菜吃;誰家的母親早逝了,幾個小孩有一餐無一餐,衣服破爛得像小乞丐一般。祖父說這話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說「咱們兩人如果真的必須有一人離開世界,那麼我離開比妳離開要強,因小孩有母親照顧肯定會更好」。
事實證明祖父的臨終的想法是對的,祖母的確將5名孩子栽培教育得非常好。
另外一件是祖父年輕時在上海讀書,有懂術數的朋友為他算命,那位朋友用紅紙將祖父的命運寫上,交代他不要看。我的祖父是個極守信用的人,真的沒有看。直到病重了,他才叫祖母翻出藏在衣櫃底的命書,那封命書只寫到祖父49歲就沒再寫下去了。
其實祖父肺病後期美國已經發明了肺結核的特效藥──雷米芳。祖父太出色了,菲律賓富豪長輩們包括一直看重他的姐夫,出錢買了很多雷米芳(當年這藥非常貴),來讓祖父用,沒想到這藥有一個致命的副作用,即損壞心臟,當時連醫生也不懂,結果因用得太多藥導致祖父心臟驟停去世。
祖父49歲離世,那年我祖母才38歲。長子即我爸爸16歲,最小的是我三姑媽只有6歲。
祖父是1948年在馬尼拉逝世的。有5個孩子的祖母到底是選擇留在菲律賓還是回國?她再三思考後,毅然決定回國。
六、返鄉幽居
我的老家是廈門對面的小島鼓浪嶼。在六月兜那個比較高尚的住宅區裏,有一條清幽的路叫做漳州路。漳州路是一條斜坡路,路的盡頭有幾棵巨大的榕樹,一年到頭鬱鬱蔥蔥。路的旁邊都是獨門獨院的洋房別墅,我家是漳州路42號,洋房三層,名叫「李家莊」;林語堂的家在隔壁,38號,名叫「廖厝」。
「廖厝」是林語堂太太廖翠鳳的娘家,而「李家莊」的屋主名叫李昭北,當年菲律賓的華僑富商,我祖父的親姐夫,也就是他資助我祖父完成大學教育的。
我們蔡家兩代人都在李家莊出生和長大。紅磚砌成的三層洋房,我們住樓下,有院子有迴廊,院子裏有龍眼樹,有臘梅有紫薇,走廊有祖母栽種的各種鮮花,一年四季鮮花怒放:春天有迎春花,夏天有茉莉,秋天有菊花,冬天茶花和臘梅爭香鬥艷。
七、一門十傑
很快地,國共內戰結束,國民黨敗退台灣,廈門解放了,中國又一次改天換地,祖母和當時五億四千萬中國人一樣,以最大的熱情迎接新政權,對共產黨寄託了無限高的憧憬和希望。
師範出身的祖母教育孩子的確有一手,她言傳身教,兒女的資質也不錯,5個孩子先後大學畢業。有3個畢業於廈門大學,1個西安交通大學,還有1個是武漢測繪學院。5個大學生後來又各自找了5個大學生結婚,一門十傑(5個畢業於廈門大學),在小小的鼓浪嶼的確很受矚目,也令人羨慕,我想那是我祖母一生最大的自豪和驕傲。
但是38歲正當盛年便守寡,如今想起來還是很令人心疼。我祖母從此不穿鮮豔顏色的衣服,春夏秋冬都是清一色的灰:深灰、淺灰、炭灰、鐵灰、藍灰、灰白……
與此相反,我是她的大孫女兒,我小時候衣服都是奶奶買的,她喜歡將我打扮得一身紅,紅上衣紅褲子紅裙子紅襪子紅鞋……
正當盛年的祖母精力充沛,她不僅辛勤栽培養育了5個兒女,還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參加華僑募捐辦學的工作。由於表現突出,1956年她獲得國務院邀請,成為嘉賓到北京參加十一國慶。當時拍了一張很長的數千人大合影回來,前排中間坐着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宋慶齡等國家領導人,祖母排在第二排挺靠中間的位置。這張照片一直懸掛在我家的客廳。
關於這張「長卷」,有兩個小故事──
我從小就特別「眼尖」。祖母參加完國慶後回家好一段日子之後照片才寄到,大照片一攤開,因是數千人的大合影,人頭密密麻麻,大家都找不到祖母在哪裏?我站在凳子上,小手指指着祖母說:「阿嫲在這裏!」那時的我才兩歲多呀!眼睛多厲害。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文革初期。當時紅衛兵大抄家,美其名為「破四舊」。一群紅衛兵踏進我家客廳,本來惡狠狠的,後來一眼看到這幅大照片,毛主席坐鎮,口氣馬上軟下來。這張大照片的對面是祖父留下來的一大書櫃的精裝書籍,大部分是英文書,紅衛兵們面面相覷,最後動都不敢動便怏怏離開。這些祖父留下的經濟和法律方面的專業書,改革開放後由姑姑贈送給了廈門大學。
祖母參加僑聯僑委工作,雖然在募捐辦學、救災扶貧等事務上貢獻良多,但她向來為人低調腳踏實地的她,從來不向我們主動說起,更別說向外人張揚吹噓了。一直到她去世多年後,我的姑姑還在家裏的衣櫃裏找到許多的獎狀和獎牌。
八、身教言教
祖父雖然早逝,但年輕時的拼搏,賺到了一些錢,留下的遺產足夠祖母培育兒女。祖母的5個孩子先後長大成人,大學畢業之後都分配在外地工作,鼓浪嶼的洋房裏就只有長子即我們一家和祖母一起生活。我是大姐,下面有3個弟弟。祖母43歲就當了阿嫲,非常之年輕。我父親在廈門大學南洋研究所當研究員,母親在廈門八中教書,家裏大小事都是祖母一手打理。我小時候總是跟隨祖母到處去,上街、串門,人們見到都問:「這是小女兒嗎?」
潛移默化,因此待人接物方面我深受祖母的影響。祖母一向與人為善,以禮待人,從不說人是非,懂得聆聽,雖然家境較好,卻不會勢利眼,這對我的一生都產生了極為正面的影響。由祖母帶大的孩子,閩南話有個特別的稱呼叫做「阿嫲囝」。祖母不僅帶大了我,也是我的啟蒙老師,更是我處事待人的榜樣,總之,她對我的成長包括思想、價值觀、人生觀各方面的影響非一般的巨大。
我和大弟只差一歲。祖母重男輕女,對我要求嚴格,對大弟卻特別寵愛。我小時候玩任何玩具,只要弟弟說聲要,祖母就要我讓給弟弟,我忘記了小的時候有沒有不滿(應該也無太大不滿,不然的話怎會沒有印象),但是這對我性格的養成是很有好處的,至少懂得遷就別人。
叔叔和三位姑姑都在外地工作生活,祖母經常都要寫信。祖母寫信時正襟危坐,非常認真。她用白紙紅間條的信箋,她寫信是豎排由右至左的,也就是舊式傳統的寫法。假如有一個字寫錯了,即使整封信已經差不多寫完,她也不會僅塗掉那個錯字,一定要重新再抄寫一張。那張寫錯了的信紙,她仔細將空白部分裁下來,讓我平時作草稿紙。
午後的陽光照進房間裏來,祖母腰桿挺直地在寫信,房間裏靜悄悄,微風徐徐,窗外樹葉搖曵──那是一副很優美的畫面,一直長留在我的腦海裏,也令我從小對文字充滿尊重和熱愛。
到了我小學三、四年級開始,祖母就開始讓我給姑姑們寫信,閒話家常,我想那是我最早的寫作練習。祖母教我寫字要端正,「字是文章之衣冠」,我祖母寫得一手漂亮的柳公權,一筆一畫剛正有力。
我的祖母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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