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古文體驗到的思想情懷

作為中國人打一點中文基礎是一種文化底蘊,一種熏陶,不是作為實用的工具。

讀文章、詩詞,不是讀字典,必然包含着思想、情懷,或者至少表達某種意境吧?那麼我從這些古文中受到什麼感染和影響呢?
今天不說外國的或現代的東西,那是另外一個題目了。我覺得我得到的感染不是三綱五常、忠孝節義那些東西。有一些傳統道德是自然而然貫穿在家教和學校教育中,待人接物的態度,以及什麼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等等,這不是從書本裏頭學來的。今天回頭來看,讀的那些中國書給我留下印像較深的有以下幾個方面:

士大夫的憂患意識

我所生活的時代無時無刻不伴隨着內憂、外患。我成長的最重要的時期是抗日戰爭。所以文天祥、岳飛、辛棄疾、陸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別往心裏去。像「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總之是痛感國土淪喪,總是想着要恢復國土。班超投筆從戎,祖荻聞雞起舞,還有杜甫寫離亂的詩,等等。這個大家都熟悉,就不多講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厭戰、渴望和平

中國幾千年來,在這塊土地上從來戰亂不斷。所以文學作品中這方面的內容很多,而且很動人。我小學六年級最早讀到杜甫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哭聲直上干雲霄……」就有特別感動。還有像「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人人都耳熟能詳的。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詩也很少人記得,但是這句話流傳千古,因為太寫實,太深刻了。很久以後,我見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寫的小書,題目直譯是《將軍們死在床上(Generals Die in Bed)》,意思就是在戰爭中戰死沙場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將軍們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問我,對這個題目有沒有恰當的譯法,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後來這本書是否有中譯本,我不得而知。
還有兩句名句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當年程硯秋曾經排過一出戲,就叫《春閨夢》,用的就是這首詩的意境,一位少婦思念遠征的夫君,夢裏相逢,其實他已經戰死了。程硯秋是京劇演員中最有思想的。他是在抗日勝利後四十年代後期排這個戲,但是被國民黨給禁演了,因為那時已爆發內戰,這種反戰劇影響士氣,不利「剿共」。到了新朝,他又想演這出戲,還是沒有被批准,因為在「鬥爭哲學」統治下,「和平主義」自然在批判之列。從古到今,普通人受戰爭之苦,追求和平,與統治者的野心往往相左。
最使我動心,對戰爭的殘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戰最徹底的是《吊古戰場文》,那也是我在中學時期讀到的:一開頭就氣勢非凡:
「浩浩乎平沙無垠,?不見人,……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作者感嘆「傷心哉」!緊接着就問是秦、漢還是近代?其實都一樣。以下大段文章歷數自古以來的有名戰役,想象戰場的殘酷和慘烈景像,結論是,秦起長城,漢擊匈奴都使生靈塗炭,因此「功不補患」。把那些帝王的「豐功偉績」都給否定了。最後一段有幾句簡直是撕心裂肺,我永遠難忘: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老百姓活着的時候得到過什麼恩澤?現在他們犯了什麼錯,就這麼給殺死了?而且「其存其沒,家莫聞之。人或有言,將信將疑」,「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就是說家人對他們的生死還不明,連吊祭都不知到哪裏去吊,死者不知魂歸何處。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悲慘境界?最後只能歸之於命,從古就是這樣,「為之奈何」。這篇文章對一切征伐否定得非常徹底。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今王侯的功名都建立在百姓的白骨之上,而他們是享受不到勝利成果的。這篇文章可以說是血淚之作,是對「一將功成萬骨枯」最好的詮釋。

 

辭藻豐富 呈現民間疾苦

 

民間疾苦其實和戰亂分不開,老百姓除了賦稅之外,還有一項沉重負擔是服徭役,就是徵兵,或者勞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別」是教科書經常選的。我想着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有好幾十首,每一首詩都是講一種勞動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藝者或者農民,覆蓋面極廣,而且都有一個鮮明的對比。就是和宮廷、權貴的那些窮奢極侈享受作對比。作為詩,文字非常美,在形容各種美麗的東西的時候,既寫實又浪漫,想象力十分豐富,然後最後總有點睛之筆,點出他要表達的感慨和悲憤。
以《繚綾》為例,這是我特別欣賞的《新樂府》詩之一。
「繚綾繚綾何所似? 不似羅綃與紈綺; 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這四句開頭就不凡。你想象一下,月光下的瀑布,嘩!一大匹白緞子掛下來,接着描述本色織錦的花樣。
然後就是宮裏來加工訂貨了:「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就把一匹白綾子給染成綠的了,這幾句該有多美!然後「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是江南貧寒人家的女子織給皇宮裏的宮女穿。接着講怎麼裁剪制成衣裳:從「廣裁衫袖長制裙」,到「轉側看花花不定」這四句是講制成的衣服。你就可以想象那寬袖長裙,簡直漂亮極了。
「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皇帝把這賜給跳舞的宮女了。但是這麼精心制作的衣裳只穿一次,弄髒了毫不愛惜。「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蹋泥無惜心。」最後,白居易教訓那些宮女:「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
對這個「扎扎千聲不盈尺」,我有一個體會,就是在「文革」中下放河南農村,那裏冬天婦女都織布,還是用那種相當原始的織布機,面幅很窄,不是用絲線而是自紡的棉線,織的是粗布,效率也很低,一個冬天織不了多少。我經過老鄉門口,聽見「卡拉塔、卡拉塔」的聲音就想起白居易的「扎扎千聲不盈尺」。這首詩最後結尾是:「昭陽殿裏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
我舉這首詩,因為它比較鋪陳、辭藻豐富,那些對織錦的描述簡直美不勝收,同時對「越溪寒女」的深刻的同情也躍然紙上。當然這種情況貫穿在很多首詩中。只能很簡單地再舉幾個例子。
例如《紅線毯》,也是宮裏的加工訂貨,前半形容那地毯花色特別美,又厚又軟,還大得不得了,卷都卷不起來,「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
想象一下:這麼大一塊地毯,一百個壯漢抬着它,從安徽一直走到長安,這是一個什麼景像?宮裏頭特別喜歡,於是乎就「年年十月來宣州」,然後「宣州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他特別的賣勁,討好,這是「政績」啊!最後白居易教訓他了:「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個幾句話擲地有聲,非常尖銳。
《輕肥》,比較短小精悍,主要形容權貴們的宴席,全國各地的珍饈美食,吃得酒足飯飽。最後兩句是大家都知道的名句:「是歲江南旱, 衢州人食人」。跟前面的吃喝對比,有極大的震撼力。
還有《賣炭翁》,這篇好像課本裏頭常選的,不過我還忍不住想提一句是我每每為之心酸的,就是「可憐身上衣正單 心憂炭賤願天寒」。我們設想一下,那個老頭兒,在冰天雪地裏穿着單薄的衣服,還希望天冷一點,炭能夠賣個好價錢。但是最後這個希望也落空,這裏市場規律不起作用,他那一車炭全被有權的人搶走了,只扔給他兩段綢子。比城管對小販還厲害。

 

白居易作品淺顯易懂 老太婆也喜歡

 

白居易的《新樂府》和《秦中吟》幾乎都是這樣子的,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對那些奢華的東西都描述得筆底生花,對比出另一種人的悲苦,更加觸目驚心。還有一個特點是他所譏刺的不是一般的達官貴人,而是直指宮廷。如《繚綾》、《紅線毯》是為宮裏的訂貨,《輕肥》一開頭就指出那些驕橫跋扈的人,「人稱是內臣」。這「內臣」不是正經八百的公卿大夫,而是皇帝「身邊工作人員」,其實就是太監。
可是他們還穿着文武官服,到軍中去赴宴。我覺得那時的白居易確實是有點書生意氣,有點膽量的。他不是一首兩首,而是那麼多首,從各個方面譏刺當朝,為百姓抱不平。而且他不但針對別人,自己還有反省,例如《觀刈麥》,由農民的辛苦想到自己優越的生活。

 

有人批評白居易的詩像順口溜,太淺了,不能登大雅之堂。本來他寫的這些詩不是為在士大夫中間酬酢唱和的,就是有意讓鄉下老太婆都聽得懂的。我這個城裏老太婆也特別喜歡。我覺得一首詩不論深淺,主要是給你以美感。他的詩都非常美,像「天上取樣人間織」這樣的詞,誰想得出來?順便說到,我對現在許多流行歌曲不欣賞,先不說音樂,單說歌詞,不是因為它淺顯易懂,而是因為它不知所雲,又沒有文采。不論是詩還是文,為什麼要晦澀難懂才算有學問,有深度,或者為什麼一定要粗鄙淺薄才算通俗?
還有人說他虛偽,就是他那麼關心民間疾苦,可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比較奢侈的,他家裏曾經養着歌妓,有私人的歌舞班子。
本文不是對白居易的全面道德評價,只是就詩論詩,至少這些詩表達真性情。他如果沒有認真觀察和實際體驗的話,是根本寫不出來的。如果他沒有和賣炭翁交談過,他怎麼會知道他「心憂炭賤願天寒」?而且他關注很廣,每一個行業的操作程序和特點,他都寫得出來,如果沒有深切的同情,無論如何寫不出這樣動人心弦的句子。
而且他寫這個不可能是奉命之作,或為了沽名釣譽,樹立自己形像。相反,他因此得罪了不少權貴。不論如何,就詩而言,琅琅上口是優點。特別給低年級學生選詩,白居易很適合的,既有美感,又培養同情心。當然這只是個人的一得之愚。

 

政治和愛情難以區分

 

中國對於古詩詞的解釋,常常就是愛情和政治不分的,自從屈原的《離騷》中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喻以來,後世解釋詩詞常常把貌似講戀情的詩作政治解釋。是失戀,懷念情人,還是政治上的失意,失去了皇帝的恩寵?我曾有一篇文章說過,中國的士大夫對皇帝有一種單相思的情結,總是望着金闕之上,希望皇帝對他有所青睞,但是皇帝常常看不見。
不過有很多詩就是愛情詩,後人硬要把它說成是政治詩,比如《詩經》的《國風》是吧?包括第一首「關關雎鳩」,朱熹就說他是講文王後妃之德,其實人家就是談戀愛,《詩經》裏頭有好多就是談戀愛的詩,而且是那時候的大白話。
可是後來的道學家要加入政治的和道德的因素。因為孔子說詩三百「思無邪」,道學先生們認為男歡女愛就不算「無邪」,總要加入點政治,有些就比較牽強。但是有的詩確實也有所寄托,說得很含蓄、模糊,讓人去猜。李商隱的詩就有點這個味道。他的詩非常美,但很難確切知道他何所指,可算是古代朦朧詩。我剛才說我喜歡白居易的明朗易懂,同時我也喜歡李義山的朦朧之美,就是那麼一種意境,讓人無限低回,本不必求甚解。
現在我想舉一個陶淵明《閑情賦》的例子。最有名的是那十行排句: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讀起來很美,如果變成白話,就怪肉麻的:一忽兒希望做那人衣服上的領子,一忽兒做頭髮上的頭油,還要做人家踩在腳下的鞋子……
這《閑情賦》是課本裏不選,師長不會教的。《昭明文選》裏也沒選,那位梁太子蕭統看不上,還說陶淵明「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是把它作為陶淵明的瑕疵來看的,也說明這位昭明太子還是脫不了道學氣。
我最初看到這篇賦是在高中時,同學裏面偷偷傳看的,雖然沒有人說這是禁書,但根據當時的標准,這就接近「艷詞」了。所以我們幾個同學感到很神秘,偷着樂,那十個「願……」常成為我們幾個人說悄悄話的內容。從通篇來看,陶淵明見到了一位女士,只是遠遠望着,對她產生遐想,於是天天去等她,也沒等着見一面,純粹是單相思。
但是對這篇賦還有一種政治上的詮釋,說是抒發他官場不得意。我怎麼看怎麼不像,因為陶淵明還寫過一篇《感士不遇賦》,就是講自己懷才不遇的,講得很清楚,說當時衡量人的標准不是以才論,而是顛倒的,用現在的話來說是「逆淘汰」,所以他自己就是懷才不遇。
那篇都寫明白了,何必再寫這麼一篇用愛情來假托政治上的賦呢?何況從陶淵明的志趣來看,已經擺脫了對官場的眷戀,更不會像追情人一樣那樣肉麻地要依附到君王身上。這是我的看法。陶淵明看到一位美人,想入非非,如此而已。只是他想象力特別豐富,別人寫不出來。

 

隱逸情懷,逃離官場

 

這更加避不開陶淵明,他絕對是這種情懷和這種文學的代表人物。不為五鬥米折腰已經是通俗典故。無論哪個時代,大概中文課沒有不讀《桃花源記》和《歸去來辭》的,還有《五柳先生傳》。
我在《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一文中說過,中國讀書人一方面對君王有一種單戀之情,但是有個性有才華的人又難長久在官場得意,所以留下來的優秀傳世之作,大多數是失意時候的作品,多表現隱逸情懷和內心藐視權貴的傲氣。應該說並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時候都堅守獨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現在文學作品裏的,這方面的感情居多。那些歌功頌德之作,奉命文學以及湊趣的宮廷詩,大多被時間所淘汰。
我個人印像較深的,從孟子開始。孟子在我心目中是比較可愛的。他見梁惠王、齊宣王,把他們訓得一愣一愣的。他說:「說大人則邈之,勿視其巍巍然」,意思說,那些大人物是可以藐視的,別看他們那麼神氣活現的樣子。
比較突出的是魏晉六朝風骨,這方面著作已經很多。我個人接觸到魏晉六朝文章時正是高中一到高二期間,是反叛的年齡,內心對他們非常向往。對《世說新語》裏那些故事、特立獨行的作風和充滿機智的俏皮話特別入迷。跟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在一起,經常談論竹林七賢,很想仿效他們的做派,當然實際上不敢。很久以後,有了人權的明確觀念後,發現並不都是那麼瀟灑,有些地方很殘忍,不足取,例如讓美人勸酒,勸不動就砍手,而那位大人物就是不為所動,堅持不喝,說你管教你家的人與我何干。這種鮮血淋淋的故事,令人厭惡。
古人和大自然比較近,那時當然不存在污染問題。我是在大城市長大的,對古人悠游山林十分羨慕,也就對所謂「隱士」很感興趣。從東漢、魏晉以來由於亂世,隱逸成風,但是「盛世」也有不少讀書人不願做官而隱居的。孟浩然是一個。
有一個詞也是我中學時候聽到後,覺得妙不可言,就是「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後來查到,唐朝有一位高士叫田游岩,做了很短時間官就躲到山裏隱居起來,唐高宗親自登門拜訪,想請他出山,問他身體如何,他說「臣所謂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者」。就是得了絕症,離不開山林了。
還有像南宋朱敦儒的幾首《鷓鴣天》是我十分欣賞的:「臣本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雨支風敕,屢奏留雲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着眼看侯王」。我最欣賞的是最後一句。後來發現當代大人物也寫過「糞土當年萬戶侯」。但是前者看不起侯王是懶得做官,逃離政治;而後者蔑視萬戶侯是最終要消滅他們,自己稱王。完全兩碼事。

 

今人不可不讀古文,但也不能多讀

 

以上是我自己的一些體會。舉例也是掛一漏萬,免不了片面性。我決不是提倡現在的小學生花很多時間大量學古文,更不提倡讀經。
我要說明的是作為中國人打一點中文基礎是一種文化底蘊,一種熏陶,不是作為實用的工具。有這個熏陶和沒這個熏陶,跟人的思想深度、審美品味、待人接物的教養是不一樣的。然後在接納外國文化時,在取舍之間的品味也是會不一樣的。而且中國文字、文學有那麼豐富美好的東西,生為中國人,如果不知道欣賞,該多可惜!
現在是知識爆炸的時代,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舊學根底不算深,而現在的年輕人就是要學我學過那一點點也沒有那麼多功夫。只能淺嘗輒止。
如同到了一個精品店裏,琳琅滿目,你瀏覽過,知道有這種非常精致、漂亮的東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買過來,但是你看見過,以後想起來的時候知道還存在這樣的精品。如果你只進過賣粗糙、劣等貨的商店,以 為那個就是好東西,那見識、品味就是另一回事。進過精品店,有了這個見識,就曾經滄海難為水了。
關於知識的古今差異,我少年時期已經感覺到了。還可以講自己的一個故事:我們中學時候暑假是不留作業的,只要開學的時候交一兩篇暑期讀書心得的文章就可以了,讀什麼隨便。
有一年暑假我母親讓我讀王勃的《滕王閣序》。那文章實在漂亮。王勃寫的時候是十四歲,有名的神童才子,卻英年早逝,活了不到三十歲。我那時剛好也是十四歲,少年輕狂,忽然覺得不服氣。於是作文寫道(大意):王勃當時十四歲,現在我也十四歲,他假如從三四歲開始認字,整天念的就是古書,一天到晚就學寫這種文章,到十四歲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也不是什麼太了不起。
我現在光是中國歷史就要比他多念一千年。我還得念外文、外國歷史地理、數理化,等等。就是說,我會的東西他不會,他會的東西我不見得學不會。我還批評他年紀輕輕就那麼悲觀,自嘆「失路之人」,無病呻吟。這「無病呻吟」是我從那些「新文學」的評論文章中學來的詞,用上了,很得意。
其實王勃的「誰悲失路之人」不見得是說他自己。我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與王勃同時代有多少讀書人,讀的同樣的書,也沒寫出《滕王閣序》這樣的美文來,所以王勃還是了不起。我就交了這麼一篇文章(按當時的要求,還是文言文)。老師很開明,給了「甲」。
不管怎麼樣,現在的小孩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例如那些層出不窮的新電子玩意兒我都玩不過10歲的孩子,所以學古典文學佔多大的比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怎麼選、怎麼教、怎麼給學生以美感、為他們培育文化底蘊,為以後進一步登堂入室打下基礎,這就在於課本的編撰和老師的教學的見解和藝術。
現在一天到晚講愛國主義,其實愛國也不是空的,有了這個熏陶,自然而然就對中國文化,對我們這個民族產生非常深厚的感情,覺得那是不可替代的,你的這個精神故鄉是不可替代的。不用人家來強制你,也不管是哪個朝代誰執政,都沒有關係,這是一種永久的感情。
當年西南聯大有一位歷史教授叫皮名舉,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讀中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偉大,不讀西洋歷史不知道中國的落後。」就是說你一方面覺得它非常偉大,你非常熱愛它,但你必須承認它在很多地方是落後了。他說這話是在抗日戰爭的時候,但是這個話我覺得什麼時候都適用。
說我們哪些地方不如人,落後了,並不等於你不愛這個國家、不愛這個民族。因為你知道它有這樣的歷史,它有這麼美的東西,你已經欣賞了、你已經體驗了。
但是同時承認它有哪些地方是那麼不如人意,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維護魯迅的地方,他的偉大和深刻也在於對我國我民深刻的認識。還有像胡適,表達的方式跟魯迅非常不一樣,而且後來政見也不一樣,但是他們對國民的認識其實是相同的。包括陳獨秀在內的這些人,他們中國文化的修養都很深,都熱愛這個民族,但是同時他又特別深刻地感覺到它的不足之處。愛之深而慮之遠,而責之切,就產生要努力改進它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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