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葆恒老師:在學術領域須實事求是
首先要提的是外文系主任張葆恒老師。聽說張老師是芝加哥大學的法學博士,來港前曾在廣州中山大學等名校任教,亦曾從政,中英文造詣湛深,但是脾氣有點怪異。他不喜歡談論他的過去,我們只知道他曾任新亞研究所的首任教務長,協助錢穆所長主理所務。張老師是個學富五車、具高度幽默感、行事低調的人。最近有人懷疑他就是五四後期與胡適齊名的張佛泉,筆名張抱橫 (「抱橫」是「葆恒」的普通話諧音),其政論時評瘋靡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不過,我們很少聽到張老師講述自己的過去,只記得他說過一些調皮的故事。例如,1919年在北京讀書時,適值爆發五四運動。他認為後人把五四運動美化了、神化了,其實北京絕大多數的學生對此運動十分冷淡,沒有參加遊行,也不支持放下書本上街「搞搞震」。那天他自己和一些同學中午外出吃餃子,晚上享受北京填鴨後回圖書館溫習, 照樣樂也融融,翌日看報才知道有人上街遊行。
我們也很少聽到張老師評論香港及中國時事, 無從得知他對時局和將來的看法。當我試圖請他發表時論,他總是隨口背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或沙翁劇本一些獨白; 有時,他引用《紅樓夢》的詩詞或警句,應付我的提問,就像一個入定禪師,只給一點提示,讓小和尚自己去忖摸領悟。他的中英文書法秀麗飄逸,不論寫在黑板上或在我們的作業上,信手寫來都是教人愛不釋手。張老師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廣」,講課時非常認真,閒聊時卻卒性直言,興奮時廣式「三字經」等粗言穢語衝口而出,淋漓痛快,教我們後生小子目瞪口呆。
張老師的批判性思維,特別教我感動。他曾多次針對中大校長李卓敏博士,說他一生搞中國經濟研究,可是沒有為振興中國經濟出過謀獻過策,只可說是為美國人當「特務」。張老師膽敢破口大駡李校長「不是東西」,使我第一次認識當教授的特權和尊嚴。剛從中學畢業的我,只知道中學老師罵校長,肯定會被炒魷魚。張老師有時也在我們面前點名痛批一些系內華裔英語老師,指他們不懂中國文化,還以不懂中文為榮,罵他們為「假洋鬼子」、「不要臉」、「應該被炒魷魚」,敦促我們千萬學不得。張老師也不放過錢穆、唐君毅、牟宗三等老師。張老師知道我喜與錢唐牟諸先生接近,沉醉於中國歷史和宋明理學。張老師並不反對我努力學習中國文化,但是要求我不要盲目崇拜老祖宗的一切,必須批判性地去蕪求菁,更不要變成「假道學」。有一次張老師問我有沒有去過舞廳跳茶舞,我說沒有,也沒有興趣,他就罵我不是男子漢,沒有資格學文學,因為不深入體驗社會生活,便不能學好文學。他進一步要求我們放眼世界,通過英美文學虛心學習西方社會文化,尋找西方文明崛起的奧秘,將來為溝通東西方文化作出貢獻。
有些同學認為張老師是個怪人、狂莽,敬而遠之,但是我喜歡聽他的課,更喜歡找他聊天。我明白張老師的用心,他要求外文系同學必須中英並重,相容東西文化,強調兩者並無矛盾, 在學術領域實事求是壓倒一切。有時他愛用反語教訓我們,強調要用清醒的頭腦和批判的態度去學習和接受新舊知識,切忌跟風逐流,更不要常常把「愛國」 掛在嘴邊,而是藏在心裏,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做個堂堂正正的現代中國人。我從張老師身上領悟到一種哲理,他好像默默告誡我們,教學是特種職業,只要站立在教壇上,就應該獨立異行,不為五斗米折腰,該出手開口時就出手開口,可以毫不留情罵校長、批院長、品評同事,更重要的是做好本分的教研工作,誠意專心栽培後學。在張老師影響下,那時我便立志從事高等教育工作。
孫述宇老師:做學問切忌語不驚人誓不休
我在大學二年級時,孫述宇老師從耶魯大學領了英國文學博士學位回來,因為他是新亞校友,當時大概三十剛出頭,英氣勃發,立刻成為我們崇拜的偶像。真的,孫老師對我們學風帶來很大、很新的衝擊。首先,孫老師同時在外文系和中文系開課,分講中英文小說和文學批評,打破學系山頭主義。橫跨兩系任教,當時並不常見。孫老師的課程結構嚴謹,講課非常認真,指定的參考書中英並重。他批改我們的作業時,注重分析和評論,鼓勵創意,嚴格要求實證。人云亦云的文章,肯定拿低分,或被罰重寫。
記得我曾在孫老師的中國小說課提交一篇長文,洋洋萬言,論述120回本《水滸傳》成書的含義。我對國內《水滸》權威學者李希凡先生等的一些見解,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120回本不是以宋江或盧俊義等高層領導為核心而寫的,更不是為了鼓吹農民革命或反封建體制而寫的。我認為全書環繞花和尚魯智深這個粗中帶細的中下級軍官而開展的。作者(們)刻意把花和尚塑造為水滸英雄中最崇高的英雄形象,讓佛家思想籠罩整部《水滸》。我列舉不少例證,認定108位英雄所想的「平等」、所崇尚的「忠義」、最想做的「濟世為懷」,都通過這位狗肉和尚說了出來、做了出來, 淋漓盡致。因此,在120回本的故事裏,梁山英雄最後而又最重要的「奇功」——「擒方臘」——亦即水滸英雄要打倒的最後和最大的敵人,作者讓魯智深輕而易舉完成了, 而且完成得太容易、太兒戲, 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不合《水滸》寫實手法。還有,綜觀全書,108條好漢大都不得好死,宋江、李逵被毒死,盧俊義被淹死,吳用、花榮等上吊,林沖久病而死,武松斷臂成為廢人,只有魯智深得到無以倫比的善終。
我認為《水滸全傳》作者(們)處理這一善終未免過於戲劇化。故事是這樣鋪陳的:在征討方臘的戰役後,魯智深在杭州六和寺休息,遇上錢塘江潮信,這個關西大漢不知錢塘江定期有潮信這回事,誤以為又有大敵來襲,於是揮舞他那幾十斤重的禪杖,準備殺敵。按常理推敲,他鬥志還是那麼高昂,能夠做出這樣敏捷的反應,身體應該還是十分健碩,腦筋還是十分靈敏,不應該馬上無疾而終。但是,當他聽到別人解釋「潮信」的意義,馬上領悟幾十年前智真長老給他剃度時的佛偈(「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的含義,這位大老粗馬上明白,命中註定此時此刻死期已屆,於是便從容沐浴更衣,含笑圓寂。這是何等玄妙、不可思議!我們只能通過宗教理念去理解花和尚的圓寂。 作者(們)還延伸一段溫馨的情節:當花和尚自動圓寂不久,宋江等一眾倖存梁山英雄,連朝廷命官張招討、童樞密等,也列隊來送最後一程——這不是水滸英雄最風光的「善終」又是什麼!《水滸全傳》作者(們)對花和尚何其厚待!
孫老師對我的論述半信半疑,但是非常細心批閱,雖然高度評價我一些解讀和推理,但是提出警告,「學術論文必須實事求是,不能妄下定論,切忌語不驚人死不休。」這番話,有道理。因此,在以後的日子,我雖然筆耕不斷,但不敢輕易突出己見,更不敢輕易發表。
孫老師給我最大的啟迪,在於使我認識到身為現代的香港人,應該同等重視中英兩種語文,成為真正的雙語人才, 因為發展中的中國,需要這類雙語人才。他認為當時香港社會期待外文系學生畢業後在港英政府圖個政務官,便可光宗耀祖,其實是作賤人才。孫老師也十分關注香港事務,但是要求我們不但要立足香港, 更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他強調我們是中國人的事實,不能永遠充當大英帝國的順民。我們將來為現代中國社會服務,就必須同時學好中文, 因為語文不只是一種工具,也是開啟其背後文化寶庫的鑰匙。他還要求我們能夠運用中文或英文去思考和表述,而且能夠做到精準、雅緻、練達,缺一不可。他和張葆恒老師一樣,兼通中西文學,其中英文的作品,內容新穎,文字洗練,成為我們的範本。近年孫老師反對香港中文大學獨尊英文的教學政策, 其言論出自肺腑。細看孫老師所樹立的榜樣,驗證其中英文著述,在在顯示中英並重,完全是可能的, 絕非空虛口號。
還有,孫老師不只鼓勵我們做學問時要敢於挑戰極限,具備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度。我記得在課堂和閒聊時,孫老師舉過不少案例,都是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的。1978年孫老師提出論證, 認為《水滸》所塑造宋江的藝術形象,原型是岳飛的生平。1980年,孫老師又發文,懷疑《滿江紅·怒髮衝冠》並非岳飛所作, 引發爭議,但是我對孫老師這些新意和發現並不感到怪異。
香港中大情緣點滴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