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命題」作文,我從小就覺得毫無道理。我想寫出來的場面、對話和感悟,總和老師心目中的格格不入,故中學時的作文經常「肥佬」,我的中文考卷成績停留在中游,從未拿過科目獎——直到最後一年;那一年學校傳統是先計算高考成績,再加上校內考試成績分配獎項,我這才有了第一次機會拿科獎,兩次公開試對我的肯定,遠大於學校。我的作文功課每每被評為「離題」。但當時我想,離題嗎,大不了換一個題目;作品才是主體啊。換了題目,作品就必定對題了。為怕離題,到了考公開試,我必命令自己寫議論文或說明文;因為寫議論、說明幾乎等於答題目(或參加辯論賽),那不是創作,而是討論,於是很自然地有問有答。我就是這樣考進大學的,不知是可悲還是可喜。
我在浸大教文學創作時,服務過教育局召集的一班小學老師,與他們分享如何讓孩子開心地寫作。課上完了,一位年輕老師走過來向我投訴她的上司。她說:「我們班上一個孩子寫〈秋日旅行〉,寫得很有趣,我給了高分,後來上司讓我交孩子的作文給他查看,他看了,竟然說孩子離題。」我對「離題」一詞非常敏感,因此追問詳情。原來小朋友那天參加「郊外旅行」,來到一條村子,那兒有一家人,養了一隻幾個月大的小狗。小朋友都很喜歡牠,大半天就只知道和牠玩。作文時,那孩子如實記錄,說他們乘旅遊巴來到此地,一開始就與小狗玩。由於大家都喜歡小狗,孩子們和狗都樂透了,因此細節寫得很豐富。他們玩到老師命他們上車回家才停止,累了,一上車就睡着了。年輕老師說他寫得生動、詳細,給予好評,但是,上司心目中的作文不是那樣的,說她亂評,指出孩子離題。
我聽見馬上明白過來。中學時,我就是這種孩子。那位上司大概嫌他沒寫前一夜如何因為期待旅行而失眠,早上又如何看見秋天的美麗風景,就認定他「離題」了;他原希望孩子用上了「秋高氣爽」、「金風徐來」等成語來表達他在中文班上學有所成,最後更以「夕陽西下」、「依依不捨」來描述回家的心情——老實說,在一般語文老師的眼中,這才是作文。
作品比題目重要得多
說到這裏,我想到杜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珍 · 奧斯丁的《艾瑪》、《傲慢與偏見》等世界名著。大家覺得他們的書名怎麼樣?我認為他們根本沒用多大力氣來起書名,而且,書名都是寫完了整個作品之後才起的。這顯示作品比書名重要得多。作家中當然也有用心起名的,這裏也讓我說說托爾斯泰。他寫完了整部長篇,「戰爭」才有了它字面意義之上更豐富的意思,因為他除了寫法俄之戰,還寫人內心的虛榮、情慾與崇高、愛情之戰;同樣,「和平」除了指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張力減少,更說及人和自己、人和所傷害的對象、人和上帝之間的復和——這復和比原初的和平更昂貴,因為那牽涉犧牲、原諒和謙卑。如此有層次的「和平」,是無法在審題時「審」得出來的,必須讓故事中的「人」自行體會出來——在小說進行之時,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他們負責拉扯出作家潛意識裏的價值觀。這就是說,題目是文章的總結,是畫龍點睛時的最後一筆,不是故事的老闆,更不是拉動創意之車的騾子或紅蘿蔔。
命題作文還有一個大壞處。由於經過老師嚴嚴引導的審題、拆題、定義、寫大綱、編排起承轉合、引例、談感想……之後,同學寫出來的作文根本上就沒有分別,成績好的孩子,不過少寫幾個錯別字而已。這樣的話,評改作文的老師不是要給悶死嗎?這實在無異於作法自斃。一次作文,悶死幾十個同學和一個老師,難怪大學教授裏有許多是找研究生代其評改作業的。過得了改作文一關,學術研究的沉悶算得上什麼?
因此,我主張老師首先設定寫作範圍,指出凡是說得出關聯場景、人物和細節的,皆可入文,例如,「地鐵」這範圍可以包括上蓋的茶樓、對手九巴或地鐵可達的任何地方,甚至因為怕扶手電梯就不敢乘地鐵的三姨婆,和三姨婆居住的鄉下武夷山等等——只要孩子說得出聯想脈絡,幾乎沒有不對題的範圍。
大發謬論 高聲思想
範圍設好了,讓同學分組,鼓勵他們大發謬論十分鐘,想出和範圍相關的寫作內容。同學之間,說說笑笑,會愈說愈遠,愈談愈野,他們在地鐵裏會看見小便,或聽見外星文,離開地鐵之後,會來到月球表面,原來是美國太空總署的製片廠,最後抵達天涯海角。這時,他旁邊的同學就會想起電影 True Man Show,甚至能想像到當上帝的難處,最後,他還會差派他的天使把老師所餘不多的頭髮剃光,全部黏在訓導主任的下巴上……這環節的時間不能用太多,必須少於15分鐘。
開始寫作了。此時,老師該說:大家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引言部分先不用寫,總結也不用,從哪兒寫起都可以。條件是不得談話,談話就得罰了。孩子們正說得高興,忽然不准說話,自然會把餘下的都向原稿紙傾吐。
無論寫完了,還是沒寫完,老師都得在適當時候把稿子收回來。發還,再給十分鐘,同組同學互評或「高聲思想」,作者只能聆聽、不得自辯。之後發還讓孩子再寫。若接近下課有尚未寫完的,只給幾分鐘作結。下課了,把作文收回來評改。
為了打破寫作的悶局,我們得把心思花在出範圍和上寫作課上。假如老師只知寫個文題在黑板上就自己坐在那裏趕着評改上一次的作文,學生必定先給我們睏死,老師自己必定也在案頭叫苦連天,隨時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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