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經濟問題看中國現代化道路

一旦市場秩序被替代或破壞,不但經濟狀况無法改善,而且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的自身秩序,將會進一步啟動中國歷史上的制度慣性,並與之合流。

近期隨着內地經濟愈見停滯,開始有專家和學者公開發表偏離「主旋律」的言論,將問題指向體制本身,意識到體制一天不改,問題只會不斷重複發生,無從解決。這為中國今後真正需要的改革開放與現代化,闡明了方向與道路。

當中較具理論基礎的是北京大學教授張維迎,在其題為「中國經濟的一階問題和二階問題」主題演講中,明確指出中國經濟發展裏主要需要解決的是「一階問題」,而非「二階問題」。所謂「一階問題」,關乎我們秉持的理念和採用的體制模式,是進一步深化市場化、法治化進程,還是退向計劃經濟、人治時代。「二階問題」則涉及具體的經濟政策,包括如何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刺激投資及消費、如何刺激出口、如何解決特定產業(例如房地產)所面臨的問題等。簡單來說,「一階問題」是「道」的問題,「二階問題」是「術」的問題。

改革的核心在於放鬆管制、減少干預,目的是賦予民間經濟更多自由。(Wikimedia Commons)
改革的核心在於放鬆管制、減少干預,目的是賦予民間經濟更多自由。(Wikimedia Commons)

通過改革解決「一階問題」

根據張維迎的解釋,上世紀80年代,圍繞改革路徑的選擇出現了激烈爭論,可以理解為改革派與保守派之爭。這兩派之間的核心分歧,就在於側重點應是解決「一階問題」還是「二階問題」——改革派主張通過改革解決「一階問題」,保守派則側重於「二階問題」。鄧小平所提出的「一階問題」解決方案,為中國在過去40多年來,帶來了3次顯著的增長高潮。因而面對今天的問題,還是要靠「對外開放,對內放開」解決「一階問題」,而不是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等「二階問題」上兜圈子。

在郭建龍的新作《失去的三百年:地理大發現之後中國的開放與封閉(1516-1840)》中,從歷史角度也驚訝地得出相似的結論。他指出,現代人錯誤地將改革與歷史上的變法對應起來;雖然「改革」與「變法」在字面上接近,在內容上卻是南轅北轍。改革的核心在於放鬆管制、減少干預,目的是賦予民間經濟更多自由;而歷史上的變法(例如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以及漢武帝變法、唐朝的兩稅法、明朝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卻大都以收緊權力、加強干預、增加財政為目的。因此,幾乎所有變法都產生了擠出民間財富,達到普遍貧窮的結果。古代歷史上真正的改革時期,對應的是以漢朝的「文景之治」為代表的休養生息時期。幾乎在每個朝代初期,都會有這樣的一個寬鬆時期,減少權力的任性,強化民間的自治,從而達到經濟快速發展的目的。

鄭和的船隊標誌着中國航海業達到了世界領先地位。(Wikimedia Commons)
鄭和的船隊標誌着中國航海業達到了世界領先地位。(Wikimedia Commons)

制度慣性所造成的政策反轉

因此,在「一階問題」和「二階問題」之上,郭建龍更闡明了另一關鍵:中國歷史上的制度慣性。中國歷史上從不缺乏改革時期,也不缺乏開放時期,但一個困擾了2000年的問題是:不管一個時代採取了多少改革和開放的措施,但到最後,集權主義所產生的穩定需求,最後都會導致權力重歸閉塞,將之前的所有成果盡數推翻。

以鄭和下西洋為例。鄭和的船隊標誌着中國航海業達到了世界領先地位,但在支持擴張的永樂皇帝(明成祖)離世後,新皇帝明仁宗立刻召回鄭和,同時實施海禁政策,造成了中國航海業在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突然衰落,再也無法與西方相提並論。同樣地,清政府在早期為了擴張,亦依然表現出一定的開放性。但當帝國結束了擴張期,進入穩定期,就關閉了所有窗口,產生了中國歷史上最僵化的閉鎖。

這種在中國盛世下的重要政策被叫停後,所出現的大幅倒退,甚至反轉,是今天我們需要引以為鑑的。由此亦可見,基於制度慣性,開放在中國歷史上得來不易。如果不汲取歷史的教訓,很容易就會回歸封閉的原點。

哈耶克(Friedrich A. Hayek)指出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是不可能做到有效的資源配置。(Wikimedia Commons)
哈耶克(Friedrich A. Hayek)指出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是不可能做到有效的資源配置。(Wikimedia Commons)

經濟問題是未實現轉型的結果

從張維迎的「中國經濟的一階問題論」,到郭建龍的「制度慣性論」,讓我們明白近200年來,我們仍在為走出帝國時代、實現現代國家而尋路。目前國家所出現的經濟問題,其實也是包含在體制之中,是國家未完全實現轉型的直接結果。張維迎在演講中指出,企業家信心不足,其根源是企業家的人身安全與個人財產安全得不到有效保證,而非資金流動性的問題或融資成本高昂。當自由空間不斷拓大、法治不斷進步時,他們的信心自然會增強;反之,當自由空間縮小、法治倒退時,企業家信心就會動搖。這一點與西方經驗完全一致──只有私人財產權得到相對有效的保障,才會出現真正的經濟增長,這也是國家制度變革的重要基礎。

此外,目前中國的經濟問題,也是中國作為一種後發型的高度集權的政治經濟體系,企圖以其體系及社會秩序代替自發運轉的市場秩序所造成。上海財經大學教授劉守剛在其《何以轉型:走向現代國家的18個命題》中,引述哈耶克(Friedrich A. Hayek)在《致命的自負》(The Fatal Conceit)的內容,指出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是不可能做到有效的資源配置,因為其機制根本沒有能力掌握本來該由市場應對的「情勢的知識」,因而不能有效地做決策。不過在中國,則更傾向以近來直言不諱的經濟學者付鵬所說的形式出現:目前內地輿論環境「經濟不許說不行,誰說不行誰就是叛徒,誰說不行誰就是不愛國」,「但是真正可怕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去講,到了關鍵的時間點上,會使得所有的資訊回饋形成謬論性錯誤,最後你們會發現,連決策層都做出錯誤判斷,那就完蛋了」。

堅守市場這道最後防線

所以在現在,特別在經濟嚴峻的情况下,市場已成為必須堅守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市場秩序被替代或破壞,不但經濟狀况無法改善,而且高度集權的政經體系的自身秩序,將會進一步啟動中國歷史上的制度慣性,並與之合流。屆時「改革」將淪為「變法」,一切改革和開放的措施亦將無從展開,甚至悉數被推翻。

中國能否走向現代國家,現在正值關鍵時刻。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袁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