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年:探索廣東話的誤區

硬要把語音定於一尊,是可以的。但是由誰來決定?根據什麽來決定?定於一尊的目的又是什麽?這就富於爭議。
編按:張洪年教授,中文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榮休教授,祖籍江蘇鎮江。稚年來港,自稱「外江佬」,熱愛語言,尤其粵語。張教授本年4月上旬應新亞書院第29屆錢賓四先生學術文化講座之邀回港,為觀眾帶來三場精彩的粵語及文學講座。《中大通訊》特請他從語言學的宏觀角度,暢談粵語的一些現象,並澄清一些誤區。

我們現在詬病的懶音,日後會演化為正音嗎?

語言發生變化,今音不同古音,是一個十分自然的現象。今日粵語常常把音節前面的 [ŋ-] 鼻音丟失,好像把我 [ŋɔ5] 讀成 [ɔ5],一般人會認為這就是所謂的懶音。「我」古代屬於「疑」聲母,是一個舌根鼻音,今音保存古代 [ŋ-] 的讀法。不過古代屬於疑聲母的還有其他的字。就以「疑」字本身為例,古讀 [ŋ-],今卻讀 [ji4],顯然已經把舌根鼻音丟失。但是為什麼我們不說這是懶音?原因很簡單,日久已成習慣。「疑」字丟失鼻聲音總有百多年以上的歷史,今日粵語已經沒有 [ŋ-] 的讀法,但是「我」字丟失 [ŋ-],卻是這幾十年才比較流行。對還保留鼻音讀法的人來說,這種沒有鼻音的讀法聽起來顯得奇怪,以為是一種為了發音省力而產生的壞習慣。不過現在年輕的一代,把 [ŋ-] 丟失的人愈來愈多,假以時日,我們可以想見「我、疑」都可能一律不帶鼻音聲母,到了那個年代,今日所謂的懶音會成為新的標準發音。
我們可以再舉一些例子說明語音變化的現象。例如粵語中常把 [n-] 讀作 [l-],例如「你」讀作「李」,這也是常說的粵語懶音現象之一。不過,有些方言如四川話,也有 [n-] 和 [l-] 不分的現象。但是四川話卻把 [l-] 讀成 [n-],恰恰和粵語的現象相反。如果說 [n-] 發音困難,於是偷懶讀成 [l-],那麽爲何四川人倒反過來把 [l-] 變成 [n-]?難道是四川人認為 [l-] 比 [n-] 難發音?說粵語的年輕人也常把韻母部分的舌根韻尾 [-ŋ] 讀成舌尖韻尾 [-n],例如剛本是 [-ŋ]、乾是 [-n],發音各異,但現在剛乾不分,都讀成 [-n],許多人以為這是因為 [-ŋ] 發音比 [-n] 複雜,所以就偷懶說成 [-n]。但是我們知道南方的國語常把韻尾 [-n] 讀作 [-ŋ],例如「民」、「名」,本是 [min2] [miŋ2] 之分,但南方國語、台灣國語不分,把 [-n] 也讀作 [-ŋ],這變化的方向卻正和粵語相反,那又怎樣用偷懶來解釋這現象?用懶音來解釋語音的變化只是一種印象式的描述,並不可作準。

語音的演變是否由民眾說了算?是不可擋的嗎?

硬要把語音定於一尊,是可以的。但是由誰來決定?根據什麽來決定?定於一尊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麽?這就富於爭議。自民國以來,便把國語/普通話定為國家語言,標準發音都以北京話為基礎。但是我們知道北京話和標準漢語的發音並不完全一樣。例如「誰」的標準音是 [shui2],北京人大多說 [shei2]。今天要是一個北京人參加朗誦比賽,把「誰」讀成 [shei2],也許評判先生會會認為不夠標準,評分的時候會打折扣。
標準不標準往往是一個主觀的判斷。如果100個人當中,99個人都保持一種老派發音,只有一個人獨持新派發音,那當然是多數人佔優勢,認為新派發音不可接受。政府或法定的語言委員會也許可以規定這老派發音是標準音,所有正式場合必須跟隨。這種人為的努力或能把自然的語音變化拖慢一點,但是刻意的外在糾正和自然的內部變化在相互角力之下,最終誰會勝出?我們從語音史可以看到許多例證。尤其在今天的社會,人們普遍不容易接受建制強加的標準,壓力愈大,反動力量也愈大。
其實說到底,語言最大的規範能力就是約定俗成。等到99個人都說新派的發音,那個獨持原先老派標準的發音的人,就成了異類。有人問我是否贊成懶音。作為一個研究語言的人,我的工作是如實描述語言的現況和變化,我不會也不應該帶有任何價值判斷的眼光來指三道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假如我有孩子,我希望他說哪一種語言,都是標準的發音。上海話這些年來變化很大,我能說一些上海話,但是我的發音跟新派的很不一樣。我不會用懶音來描述上海話的變化,但是在直覺上,我還是覺得老派的比較好聽。這也許是老人的一種戀舊的情懷使然。

那你也覺得今不如昔嗎?

如何定義「昔」?50年代?還是20世紀19世紀的才算夠標準?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常覺得 BBC 英語發音才是標準,美國人的英文就不夠典雅。但從語言歷史的角度來看,美國的英文本來就是從英國搬借過去,許多地方都保持了伊麗莎白年代的語音特色。而現在的所謂英國口音其實是後來才發展出來的。今不如昔,那麼嚴格的說,美式英文的發音應該比英式英文更為老派,更為經典。但是為什麼有很多香港人會覺得英式英文好聽,這背後的原因,很值得我們去探討。
戀舊是感性的,但如果作為一種自我肯定,藉此以批評別人口音難聽,那便是價值判斷和態度取向。人人都有口音,要說中國的政治領袖,打從孫中山先生數下來,有哪位政治家的國語是標準的?毛澤東、蔣介石、馬英九、習近平,說話都帶口音。我們中國人說英文略多略少都帶有中國口音,如果我們說英語遭受批評,我們會覺得是一種冒犯嗎?我不是一生下來就會說英語的人,英文是我後學的語言,有口音自然是意料中事。美國人不講究英國式的BBC英語,但是美式英語又以哪種為標準?紐約的?波士頓的?美西的?美國南方的?各地有各地的方言。現在有所謂的Englishes,也就是說英文已經不再定於一尊,各國有各國的英語,各地都有其方言,除英美以外,還有愛爾蘭、蘇格蘭、加拿大、澳洲、南非、新加坡等等英語,各種英語,平起平坐,各有自己的身份,都值得語言學家深入研究。
在新亞書院唸書的年代,我們並不那麽執着於口音。老師沒幾位說標準的國語。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等等講課,各有自己的鄉音,學生聽課有時候感到很吃力。但是我們從沒有討論老師的發音標準不標準。當年我們讀書的時候只會注意一個人的一手字是否寫得好看,所謂字為衣冠之美,發音好與不好,對我們來說意義並不重大。現在的年輕人,說話似乎比寫字更為重要,這也許是時代變了,價值觀也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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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