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早於1971年成立,為慶祝建館五十周年,正舉辦一系列的展覽,以不同主題展示歷年入藏的精品。
「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開啟了連串展覽活動的序幕,展覽由緒論及四個單元組成,展出明清名家書畫約一百三十件,包括陳獻章、林良、張穆、陳恭尹等粵地名家之作,分別於2021年的春季及秋季展出。
甫踏入展廳,展題「廣納百川」迎面而來,「展覽的命名,源於李白詩『巨海納百川,麟閣多才賢』。廣代表廣東,亦表示明清廣東文化精英,對於新思想和知識,具有容納百川的廣闊胸襟……」策展人何碧琪博士道出展覽的目標,「這次展覽以廣東為本位,我期待大家看完展覽後,能從一個不同的角度,重新了解廣東的歷史、文化和藝術。」這個以全新視角策劃的廣東書畫展覽,實在非常難得。
緒論:細說嶺南的故事
有別於一般的展覽,展覽第一部份為「緒論」,主要從歷史切入,交代嶺南故事,透過文獻與文物,展示廣東人如何吸收中原和江南文化。
嶺南之名,大約在晉代以後,才較多被使用。這片位於中國南端,最初被指為南蠻居住的沿海土地,據考古發現,在舊石器時代已有先民居住,至新石器時代,與長江下游地區先民亦有所交流。
商代至戰國時期,中原人一般以「百越」泛稱南方越國周邊眾多方國,嶺南人民被歸為其中一部分。「中原與嶺南的社會形態截然不同,中原以農耕為主,嶺南則背山面海,逐漸發展為魚獵與農耕混合模式的社會形態,影響到不同文化藝術之產生。」
藉着文物說故事,何碧琪從戰國早期所製「越王者旨矛」說起,指出「『越』源自『戉』,其銘文可反映出二字的演變過程。北方中原之士,最初是從越國去認識南面的國土,直到秦統一天下,才開始將嶺南收據國土,納入全國版圖。」秦漢至三國,是中原文化傳入嶺南的第一個重要時期,主要經水路傳入。
她繼而指出,「從魏晉至唐初,佛教自海路傳入廣州,至惠能奠定了佛教禪門南宗地位,令佛教轉變為本土化的宗教。」
唐以前的五嶺,將中原和嶺南隔絕,「開元之治」的名相張九齡(678-740)為韶州曲江人,他修平大庾領路(現時的梅關與古驛道),大大改善廣東至江西及內陸的交通,加強了中原文化與嶺南的聯繫。
及宋元期間,理學及士人文化,隨南來士人更深入嶺南。例如周敦頤(1017-1073)「他在1068年任廣東轉運判官,透過辦學,提倡其學說,以『主靜』培養個人的修養,啟發了明代的思想家陳獻章。」至於大家熟識的蘇軾,他被貶嶺南之後,亦以詩文提升了嶺南「蠻煙瘴雨」的形象。
北宋末年,戰事頻仍,大量的中原士民逃至粵北。至南宋建都臨安(今杭州),讓嶺南更接近國家政治及經濟中心,自此更迅速地吸收到當時的新思想。明代因海禁之故,令到嶺南接受中原、江南的文化更多。
明初的廣東畫家,主要是到省外出仕的官員,如顏宗和林良分別到過福建和南京。顏宗(約1393-1454)擅長山水,其存世作品甚為罕見,「展品《江山勝覽圖》(1433),具北宋的風格,畫中的蟹爪樹是郭熙的傳統畫法,而以空氣和霧氣表現層層的空間感和詩意,則近於南宋馬遠、夏圭的傳統。」實在是難得之佳作。
展廳中最矚目的,莫過於林良(約1425-約1485)的兩幅作品。「林良筆下的禽鳥、樹石,繼承南宋院體畫派筆法,遒勁飛動,墨色靈活,林良曾北上任官,曾接觸大量的宋代畫作,故在藝術上得以提升。」
林良的畫風自然,《雙鷹》以雄渾的寫意用筆,展現雙鷹屹立於山崖老樹間的雄姿。他的另一傑作《喜鵲古松》,則以灑脫的筆觸,描畫一對喜鵲立於古松之上,姿態優美、神氣生動。「上方的鵲兒蓄勢待發,有躍飛之勢,與另一鵲兒互有呼應,仿似無聲卻有聲,交錯的枝葉,亦亂中有序。」畫作反映了廣東文化人對於不同藝術、文化的吸收運用,正好體現了「納百川」思想境界。
至清代,廣州一口通商後,海外貿易帶來豐富物質文化及書畫鑑藏的高峰。南海人庭呱(關聯昌,約1809-1870)及其作坊創作的《廣東外銷畫冊》(約1846),是以水彩及水粉彩與西洋畫技法繪製的作品。畫冊內容豐富,包括花蟲、雀鳥、滿服官員及仕女,以至鞋匠、香販、宴飲、龍舟等繪畫,將19世紀廣州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風貌展現出來。
其中一幅作品,畫中描繪碼頭工人運送茶葉的海濱,與悉尼生活博物館收藏的《廣東海濱的美、英、丹麥洋行與基督新教教堂》大體接近,類似的畫作在網上或傳世作品中至少有五幅,可知19世紀與茶相關的異國風情畫,對洋人極具吸引力,外國人亦可透過這些畫認識中國。
虛靜有為:從白沙先生說起
在展館內拾級而上,進入展覽第二部分,即第一單元,以「虛靜有為」為題,由明代的思想家陳獻章(1428-1500)談起,闡述他與門生、相關學者及順德知識界的思想與書法特色。
陳獻章提出「我」和「心」的概念,他主張用內心的體驗作為切入點,要虛心靜修,去體驗「道」或「天理」,以達自我修養的目標,其修為方式與朱熹提倡的格物致知不同。
陳獻章一生際遇,頗不順遂,多次未能考取進士,讓他感到理想無法實踐,遂以教育及啟發人心為主要志業,講學於新會,後遷居白沙鄉,被尊稱為「白沙先生」。他施教多年,許多學生得益於他的教誨,他的門生亦不熱衷功名,大多視修養自己為人生目標。
陳獻章的學說,體現在書法上,形成瀟灑自然的風格。他認為書法只是天道的載體,所以不應刻意追求書法的技巧,應隨心出發,順筆而行,與講求端整的臺閣體截然不同。
據說,白沙先生在圭峰山講學時,「山居苦無筆」,於是就地取材,以硬朗的茅草為材料自製「茅龍筆」,形成特有的「茅龍書法」,筆劃硬朗,飛白生動,揮灑自如,帶陽剛之氣。他的製筆技術,原來早已失傳,為配合這次展覽,現場也展示一些1980年代「茅龍筆」的仿製品。
陳獻章的字體蒼勁有力、古拙沉着,他擅長草書,這次展出的《行草次韻白馬菴夜雨聯句》,「用筆自然、風格樸拙挺拔。」而另一展品《贈余英行草書》,據何碧琪介紹,這幅真蹟「因殘損之故,一直閑置庫房,後經師傅裝裱修復展出。」作品應與《韶州風采樓記》相關,該文述及廣東韶州建風采樓,以紀念名臣余靖,他與歐陽修,蔡襄、王素並列為北宋四大諫官,為陳獻章應余靖十八世孫余英而寫。展品因殘損而詩句已不全,但從首句「余世英徵文還韶江」及末句「弘治戊午病夫陳獻章書於白沙碧玉樓」,可知此作是他撰文後,翌年為余英書寫的。
書法與詩文等創作,對陳獻章而言,只是陶冶性情、自我修養的過程而已。「其門生的書法作品,亦以自書詩為主,甚少學習某幾位古代書法家,書風自然揮灑,遠離明初精緻妍媚的臺閣書風,而另外開闢一條路。」何碧琪笑言。
湛若水(1466-1560)是陳獻章的重要傳人,其《草書詩》的書風得其師之樸拙,但較為圓轉流暢,可能跟其仕途際遇有關。他的另一件《草書詩札》,收於《明賢書畫冊》,冊內收錄的,主要是白沙門人及再傳弟子與鄧翹相互交流的詩札,他們志趣相近,亦善於詩,書風自然隨心。
鄧翹(15世紀中至16世紀初)乃陳獻章的順德門生,自號「釣臺歸客」。《明賢書畫冊》有鄧翹《花卉》二頁,是冊中僅有的畫作,畫風質樸。他受到老師的影響,對賦詩和詩文交流,充滿熱情。在《草書寄諸弟書札》中,他呼籲各奔前程的諸弟「也須月寄兩三詩」,以聯繫彼此的感情,語氣幽默親切,書法不離自家本色。詩中也提及點滴的生活細節,如「酒不宜過飲,凡事皆有節制」等語。
《明賢書畫冊》有鄧翹《花卉》二頁,是冊中僅有的畫作,畫風質樸。
趙善鳴和湛若水都是陳獻章72歲時所收的弟子,二人關係亦極為密切。趙善鳴(1466-約1535)博學工詩,善楷、草書。是次展出的《行楷詩》、《行書詩札》,「前者結體開闊,風格稍近褚遂良、李邕;後者結字窄長,略似米芾的靈巧而字畫利落。」何碧琪點出其書法的特色,並指《行楷詩》中,提及「靜處天機隨處足」,結合「虛靜」及「隨處體認天理」,深得白沙學說的神髓。
展品之中,至為吸晴的,莫過於黎民懷(約1517-1598)創作的《仿郭熙秋山行旅》(1572)。黎民懷是黃佐的學生,畫風相當細膩,「這幅手卷大約寫於56歲,山石以捲雲描繪,以蟹爪畫樹幹,深得郭熙神髓。行旅騎驢穿梭於山路間,更以紅樹表現秋色,煙雲、流水、瀑布,筆墨乾濕、濃淡並用,層次分明,加上設色淡雅,是匠心之作。」何碧琪細細述來,逐一講解。是次海報的設計,亦取材自此畫,以呼應「廣納百川」的主題涵意。
無奈避世:知其不可而為之
走到展覽的第三部分,屬第二單元,以「無奈避世」為題,從明末清初的局勢說起,呈現不同的社會群體共同面對的時代背景,以忠烈、遺民和高僧為主軸,闡述當時廣東書畫發展的特色。
陳白沙及其門人的思想,對晚明崇尚忠義之理念的形成,影響甚大。當時的廣東的文化精英,投身抗清行列,成為烈士、遺民或出家,遠因可追溯到新會厓山之戰。而厓山大忠祠之興建,主要紀念文天祥、陸秀夫及張世傑三位為南宋犧牲的烈士,強化了廣東人忠君愛國之情。影響所及,晩明的陳子壯、陳邦彥、張家玉因抗清,最後被俘或自盡殉國,被稱為「嶺南三忠」。
何碧琪指「從輩份、學問與氣節而論,陳子壯(1596-1647)可謂嶺南三忠之首。其行楷題邵寶《行書點易臺詩》(1640),題跋以行楷自運為主,結字開闊,與長橫畫收筆等,取法自褚遂良《枯樹賦》拓本。」
屈大均(1630-1696)一生傳奇,早年受業於陳邦彥門下,曾師從函昰削髮為僧,他奔走江南,圖謀抗清,與陳恭尹、梁佩蘭稱「嶺南三大家」,詩有李白、屈原的遺風。其《行草陸游詩》,「以中鋒用筆,結字橫扁,氣息略近於流寓揚州的查士標。」屈大均的著作被清廷列為禁書,仔細觀察此作,其上款被挖去,可能是受書者家族為免禍所致。
陳邦彥抗清殉國,其子陳恭尹(1631-1700)致力抗清,亦無功而還,唯有將悲痛轉化為詩句,從而排遣抑鬱淒楚之情。除詩名外,他的隸書亦為人重視,出自《夏承碑》,以沉穩見稱。《夢想羅浮》寫得渾厚靈動,是少見的大隸。
陳恭尹《夢想羅浮》,寫得渾厚靈動,是少見的大隸。
高僧之中,逃離亂世的天然和尚函昰(1608-1685),先後主持番禺雷鋒山海雲寺、廣州海幢寺等,成為不少文士的歸宿,皈依其門下的遺民甚多,他為曹洞宗培養了「今」、「古」字派兩輩傳人,高僧今釋、今覞及今無為個中代表人物。
今釋(1614-1680)本為浙江杭州人,但他的影響主要在嶺南,故論廣東書法,多把他納入其中。細閱其《戴西永長者六秩詩冊序》,他記述其父論為官之弊,有「賜進士三百人,又增三百夜叉羅剎」之語,其極端反官吏的言論,大抵是針對現實有感而發。「這幅作品的風格欹側取勢,而多方折。」
除遺民、高僧外,亦不乏仕清之人,如程可則、梁佩蘭等。梁佩蘭(1629-1705)為陳邦彥弟子,與其師情誼維繫兩代,曾夜宿陳恭尹家讀其師遺集,歎曰:「至今亡國涙,灑作粵江流」。其扇面《行書詩》具蘇軾的豐腴姿態。
明末廣東的書畫大致延續明中期的特色,而更趨成熟。風格自然,以水墨為主,漸多淺設色繪畫。
區亦軫活躍於17世紀初,何碧琪以其作《江岸觀山》為例,說明這種特色:「此扇面設色淡雅,近景樹木挺拔,山石以簡率的披麻皴描繪,以濃淡墨韻展現山之遠近,層次分明。文人在江岸小橋間遠眺,意境開豁,近沈周畫風。」。
薛始亨(1617-1686)工詩文及琴學,明亡後隱居於西樵、羅浮一帶。他的《芝蘭竹石》冊,前有今釋題「幽貞」引首,後附陳恭尹等跋。「薛氏的幽蘭竹石逸筆草草,他畫蘭尤為瀟灑,一氣呵成寫出蘭葉,用簡淡舞動的筆墨表現花瓣,另一頁以雙鈎描寫錯落有致的葉片與花冠,以勁挺的筆觸展現蘭花的高潔。」
在繪畫方面,繼明初顏宗、明中期的林良,以及黎民懷後,明末清初的袁登道(1586-?),他筆下的仿米氏雲山畫作,亦令人印象深刻。據文獻記載,他的山水師法元王蒙,後學北宋米芾。「袁氏的《烟雨無垠》(1637)具米友仁《雲山得意》的韻致,以積墨和暈染,展現覆蓋植被、山嵐環繞的江南丘陵地勢,如夢如幻。」此作與稍晚的龔賢的積墨山水遙相呼應。
張穆(1607-1683後)為東莞人,知劍術、工詩畫,以遺民終老。陳恭尹亦稱之「尤工畫鷹畫馬,豈有鬼神立其臂」。《滾塵圖》是他在63歲時為「甥孫聖宜」所作手卷,「他以不同顏色、不同動態、不同角度,或正面或側面,描繪勾勒出馬的千姿百態,乃用心經營之作。」張氏在長跋中提及北宋畫馬名家李公麟,此畫用筆細緻,線條精鍊,《五馬圖》已成後世畫馬者的最佳範本,此畫大抵亦受其影響。
跋中又提到其畫中天地物時令均具備,是「造化轉人耶?人轉造化耶?」張穆無法扭轉「生不逢時」的無力感,「時不與我」的無奈感,在畫和跋中,亦呼之欲出。他的另一畫作《枯樹蒼鷹》,亦借鷹以自況,流露出獨立不群的傲氣。
在眾多展品中,何碧琪特別推介的是高儼(1616-1689)《雪夜幽思》,稱之為詩書畫三絕的傑作。站在畫作面前,她說:「我覺得這幅作品有北宋山水的氣勢,山置中偏左一點,前中後景的坡岸、樹石、房屋層次分明……在畫的前方,策杖高士是其自畫像,在蒼茫的冰雪山水中顯得非常渺小。」
高儼是新會人,博學而詩書畫兼擅,明亡後,他與張穆、陳恭尹等人交往,終生不仕。畫中有自題七言詩,「碧天如夢閉鴻濛,萬里彤雲一夜空。丘壑頓成銀世界,伊人獨立思何窮。」她接着解釋詩中的隱喻,「『碧天』指清代,而『彤雲』則借喻朱明,清朝如夢般襲來,令明朝的萬里江山,在一夜之間幻化成空。他面對淒冷的冰雪世界,只好孤獨地思索……」此畫作於乙丑年終,無上款,該是畫家晚年回顧前塵之作,充滿志不能伸的悵惘。
藝遠流長
廣東位於中國的南端一隅,學風別具一格,而且人才輩出。何碧琪慨嘆,「廣東並非沒有文人,只是不出名,我們甚少有機會看到他們的作品而已。」
在文物館早年的入藏中,簡又文(1896-1978)斑園舊藏九百餘件廣東書畫構成了其中的核心,「透過這批收藏,可以重新檢視廣東藝術的發展成就。在以前的展覽中,已展示個別的專題,藉着這次展覽,我們將館藏好好整理,介紹給觀眾,先從歷史源流說起,將嶺南的故事記錄下來,以通史的呈現方式,闡釋廣東書畫的風格成因。在這次展覽中,大部份展品從未展出,正好將嶺南文化的特色展現出來。」她強調策展背後的理念。
考慮到涉及作品的規模及主題,整個展覽分為兩個階段,按時序排列。其一為「廣納百川」,展品由明至清中期,此階段亦分兩期,第一期展期至5月16日,而第二期將於秋季展出;至於第二階段為「粵澤四海」,展出晚清至民國的作品,則有待明年初舉行,且拭目以待。
廣納百川:明至清中期廣東書畫選
日期:即日至2021年5月16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免費對公眾開放
參觀資訊請瀏覽 http://www.artmuseum.cuhk.edu.hk/zh/visit/ope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