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10多年前,一位香港大學生問我:「廣州有叉燒包嗎?」;又有一次,我一位廣州朋友來香港某大學做演講,席中有人驚訝地說:「你怎麼懂得講我們的話?」──因為他假設凡是來自內地的,必定講普通話──每碰到這些問題,我都不禁失笑。
粵人共享共用的「城市之聲」
也許香港人不知道,在香港開埠之前,省城(那時不叫「廣州」)已有茶樓,出售燒豬和燒鴨(這我有文獻可證,叉燒包源流則待考)。但難道香港人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是「CANTONese」亦即「廣州話」嗎?「廣州話」過去又稱為「省城白話」,今天恐怕已沒有多少人知道了,而更為絕大部分香港人所忽略的是,我們所說的「廣州話」,哪怕在詞彙甚至語法上已經「港化」,但在聲調音韻方面一直都以「西關音」為標準。
這具有文化意涵的「西關音」,正是廣州、香港及其他粵人聚居的埠頭共享共用的「城市之聲」。長期以來,由於省港兩地「聲氣」相通,儘管兩地的居民都來自五湖四海,但在聲色娛樂和物質消費方面,追求着共同的趣味。與此同時,由於兩地政治、社會制度不同,但往返交通便利,也會促使人們遊走於兩地,從差異(或曰「比較優勢」)中取得較大的個人利益。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省港編輯出版的「八卦雜誌」,便有不少消息能反映這種流動的現象和機制。1928年,梅蘭芳到廣州香港兩地獻藝,對「省港班」造成威脅,以致一些名班決定「梅在省則來港,梅在港則上省」。某位原來在廣州立足的校書(妓女),「因生意不前,門堪羅雀,乃轉徙香江」,後來發現華民政務司對有關行業的工作年齡有所規定,便「再返羊垣」。
粵商茶酒樓,皆染廣州化
這個「省港互通」的世界,更可以延伸至澳門和上海。某歌伶從廣州「移巢於香江,欲鬻歌自給,與港四巨頭爭一席地,但僧多粥少」,「乃知港地無可戀,而濠鏡又非所欲」,後來有人勸她「赴滬鬻歌,謂滬埠人煙稠密,粵僑旅此眾多,且粵商所開之茶酒樓,皆染廣州化」,所以便去了上海發展。
我們不要忘記,當年是不會說上海的茶樓「皆染香港化」的,自然也沒有「港式茶餐廳」一說,因為「食在廣州」,馳名遐邇,香港的酒家會標榜特聘廣州廚師,為能「在港照樣製辦」而自豪。
今天尚存的蓮香茶樓,老舖在廣州第十甫,過去的香港分店,一在中環皇后大道中,一在油蔴地新填地街,1929年曾廣告曰:
中秋月餅,最好材料。省港馳名,遠近知曉。
如今,「省港馳名」或會出現在某些具有懷舊色彩的廣告話語中,但人們大概已忘卻什麼是「省」,為什麼要用「省城」來稱呼「廣州」,更遑論對過去「省城」所具備的行政地位、歷史意涵,以及與香港的關係能有深刻的認識。
作為歷史研究者,面對種種歷史原因造成的時空錯亂和集體失憶,不免徒呼奈何,充其量只能用肯定的語氣跟學生說:「廣州是有叉燒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