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情懷與人文教育

崇高感藏於人的心底,需要呼喚和引導,才能帶來更高的精神追求。這是一個漸進式的過程,需要學習和體驗。而突如其來的崇高感很可能不是好事,容易淪爲煽情,也很容易被煽動。而香港社會,缺乏的就是崇高的人文教育。

承接前文:〈蘇聯群眾歌曲──緣起、傳入和普及〉

蘇聯歌曲之所具有其獨特魅力,歷久不衰,乃因其本身具有三大要素。

首先,就中國人的音樂審美和聽覺習慣而言,我們更偏愛「線性旋律」,即要求旋律「具有完整流暢的歌唱性和優美動人的抒情性」,而蘇俄歌曲的曲調以級進為主,常輔以大跳音程,喜用弱起樂句,波浪般的曲調起伏不定,極富動感,吻合線性旋律的特徵。可以說,中國人對於蘇聯歌曲更具先天的親和力。

音樂的旋律。
音樂的旋律。

此外,就是蘇聯歌曲的抒情性和旋律性。旋律和節奏是音樂作品的兩大組成要素,現代流行音樂往往着重強調節奏,而忽視旋律,甚至出現完全沒有旋律的歌曲(如當今紅極一時的rap)。但是人們依然對旋律優美的音樂,充滿渴望和共鳴,而蘇聯歌曲就是以旋律優美見長,是人心中感情的自然流露和吟唱。

美好的填詞。
美好的填詞。

最後就是那些樸實真實,閃爍着人性光芒的歌詞。研究者認爲,蘇聯歌曲「不會以崇高表現崇高,而是崇高和平凡的完美結合」。這類歌曲,不僅表現「自我」,還「通過個人來反映群體意識和高尚思想」。這一點很值得深入探討,因爲蘇聯歌曲中的元素相當簡單,例如月光、白雪、小屋、燈光、稻草、海港、大自然等,卻能夠帶出波瀾壯闊,動人心魂的崇高意境。

曾有研究者比較了中國的抗日歌曲與蘇聯愛國歌曲,發現前者的歌詞大多直抒胸臆,直奔主題,直接描寫戰鬥場面,曲調跌宕起伏,富有張力,節奏感鮮明;蘇聯群眾歌曲則較為婉轉,歌詞內容也很少直面戰場,將重點放在戰鬥前的靜謐或戰鬥間隙的短暫安寧,着重對人、對景、對物的描寫,以深情委婉的俄羅斯小調作爲表達。

可以說,蘇聯歌曲更着眼於人性和情感的抒發。恰如俄文歌曲翻譯家薛範所言,這些歌曲「體現了遠大理想的追求,對崇高事業的奉獻精神,對世界命運的深切關注」;抒發了「對情愛和幸福感的體驗,對人性真善美的讚揚」;作品中「躍動着一股使人奮發向上的力量」,是「對我們曾經擁有而如今正在失落的許多彌足珍貴的東西的呼喚」

崇高音樂與本地教育

崇高是中西文化中的重要概念,從古至今,均有各自不同的論述。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爲崇高感深藏人類內心,是心靈的一種超越有限的能力,「它將我們的靈魂力量提升到超越平常的高度」,感覺自身的尊嚴與精神的偉大,使人活得更有價值。要達到這個體驗和境界,必須要外力來「喚醒」心中的想像力和感受力。

在此,音樂就是最重要的喚醒方式之一(雖然康德認爲音樂是「最少理性而又是最令人愉快」)。貝多芬深受康德崇高哲學的影響,其音樂充滿了探天索地察人的宏偉精神。歌德更說:「音樂佔有理性接近不了的崇高的一面。音樂能支配所有的東西,放射出不可言喻的感化來。」

黑格爾也持同樣看法,但他認爲音樂不能流於「發洩情欲的酒神式的狂哮和喧嚷」,或是「停留於絕望中的分裂的極端痛苦」,而應在「情感的流露中感到幸福」。這一點和儒家所說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倒有些共通之處。

回顧本地音樂教育,雖然教育局在《音樂科課程指引》中列出音樂科課程的四大目標,包括「培養創意及想像力、發展音樂技能與過程、培養評賞音樂的能力、認識音樂的情境」,但在「分數至上」的大環境下,音樂成了升學的踏腳石和工具,而非興趣和享受。可以說,香港也許是世界最多人考獲音樂八級證書,卻並不真心喜歡音樂的城市。

除了音樂外,崇高感的喚醒力量也來自其他人文學科,包括歷史、文學和藝術。這些學科均能夠提高學生的人文視野和素養,增強自身的感受力、想像力和分析能力。可惜的是,基於種種原因,人文學科在香港長期不被重視,目前人文學科目前佔總大學報名人數不過一成,而在近年的香港中學文憑考試,人文學科的選修與報考人數持續萎縮,人文學科的邊緣化早已成爲現實。

如此有什麼後果呢?

後果很多,包括對崇高感的匱乏和陌生。在此貧瘠的土壤上,青年人一旦受到外界諸多因素所牽引,就很容易導致一種過猶不及和偏於失序的「崇高」現象,情緒偏向煽情,行爲容易激烈,甚至會陷入近乎宗教式的狂熱,就如前文BBC的研究所說,「使人們變得更順從,更具攻擊性,甚至成為一個種族主義者」,令「非道德資訊的論述聽起來更正常、更合理」

3年前的一個新聞片段中,一位特意從英國回港參加社會運動的妙齡少女語帶哽咽,激動的向記者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香港年青人這麽偉大無私。他們平時只是掛住旅行和吃喝玩樂,現在卻不理自己的安全,為香港出力,奉獻自己。我超感動,所以我專登回來,支持他們」

姑勿論這個邏輯有何問題,也不論這位留洋少女有沒有想過從「吃喝玩樂」突然轉變到「無私無懼」背後的異常和複雜,但她的淚水和感動肯定是真心的,在那一刻,她肯定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崇高感。而在同一時期,在那一張張毫無顧忌的破壞、私了、欺淩、譏笑和失控的年輕面孔上,都不約而同的綻放着那莫名其妙,卻前所未有的「崇高」光輝。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人文學科的邊緣化,是導致崇高感匱乏的主要原因。如此狀態之下,年青人易感空虛躁動,身心也難以安頓,雖有娛樂和消費作爲填補及粉飾,唯人類之深層需要仍無着落,依然存在。一旦遇到社會變動或外力牽引,人性之光輝很容易突然浮面,一步到位,加上缺乏理性及人文素養的引導和制約,很容易導致崇高感的井噴式爆發,不能自已,也難以收拾。

如此現象猶如因氣壓之故,深海潛水員不能馬上升上水面,需要漸進式上升和適應,才能避免受傷。這都需要長期的學習和適應,心理與物理,原理本可一致的。過快上升的後果很多,包括頭暈腦脹,思維錯亂,更會導致不少後遺症。同樣的,井噴式的崇高感,後果也難以預測,更難以控制。最爲常見的現象是,群體式的崇高相當容易被引導和利用,而毫不自知。

話説回頭,缺乏人文教育的熏陶和素養,並不只是年輕人的責任;被清醒無比的野心家及政客所操弄,也非年輕人可以免疫。如要追溯源頭,還需回到教育層面,我們亟需人文土壤的培育,也需要對崇高感的正視和學習。

這也許是香港教育將來可以考慮的方向。

一起聽聽《貝加爾湖畔》

評論者認爲李健的歌曲「深刻地觀照出現代人的生存價值與發展意義,關注個體生命的生存處境和心靈體驗,對生死、信仰、生存意義提出追問和反思。」我聼過幾個李健的訪問,這位畢業於清華大學的音樂詩人,的確很有思想,是樂壇一股難得的清流。

他的《貝加爾湖畔》真是好聽,每次都給我很好的精神享受,有洗滌心靈的效果。聼着這首歌,可以遙想發生在貝加爾湖上的歷史,想起古時候此地稱爲「北海」,漢代蘇武曾經在此牧羊,也想起了十月革命後那悲壯無比的「西伯利亞死亡遷徙」。

李健的《貝爾加湖畔》。
李健的《貝爾加湖畔》。

《貝加爾湖畔》除了原唱李健外,還有周深和李維的版本,俄羅斯女歌手Polina Gagarina也用中文和俄文唱過,味道各有不同,YouTube上可以找到。在此附上歌詞,與有緣人分享:

《貝加爾湖畔》 作曲、作詞:李健

在我的懷裏 在你的眼裏
那裏春風沉醉 那裏綠草如茵
月光把愛戀 灑滿了湖面
兩個人的篝火 照亮整個夜晚

多少年以後 如雲般遊走
那變換的腳步 讓我們難牽手
這一生一世 有多少你我
被吞沒在月光如水的夜裏

多想某一天 往日又重現
我們流連忘返 在貝加爾湖畔
多少年以後 往事隨雲走
那紛飛的冰雪容不下那溫柔
這一生一世 這時間太少
不夠證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現

你清澈又神秘 在貝加爾湖畔
你清澈又神秘 像貝加爾湖畔

千里冰封的貝爾加湖。
千里冰封的貝爾加湖。

(蘇聯歌曲2-2)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