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觀數據與人的故事

為什麼在這裏要不厭其詳地講個人的經歷?因為這是筆者逐漸明白社會變化的途徑。與其說是研究方法,不如說是學習過程。

上周談到筆者重新認識教育的過程。離開教育內部的種種考慮,而直接觀看教育的外部;排開了統計學式的教育政策研究,而用近乎人類學的視角,看在現實中觀察人類的工作形態。

剛好《信報月刊》登了一篇文章,源於兩位《信報》同事的一次頗為詳盡的訪談。作者很誠實,沒有把文章標題寫成訪問記。因為雖然裏面大量運用了筆者的口述資料,但是文章的主旨是「教育桎×香港人才荒」,這是筆者從來沒有的觀點。

訪談中,筆者所述,是全球性的社會變化,並沒有針對香港,更不可能把香港的問題,怪罪於全球性的變化;更何況香港是否「人才荒」,筆者沒有研究過,摸不着頭腦。

作為文章作者自己的觀點,沒問題,把筆者的例舉拿來支撐這些筆者沒有的觀點,難免有時候會張冠李戴。其中一句「香港教育制度有沒有改善?明顯沒有。」更絕對不是筆者的觀點;但是隨即把筆者講述學習科學關於考試的觀點,當了對香港考試的批評,難免使筆者感到有點冤枉。

前設假定 不知不覺

說實在的,該文章有許多觀點,還是很有價值的。尤其是作者提供的一些數據圖表,讓讀者一目了然。但是筆者上述的意見,並非投訴,反正被記者胡亂報道的經歷,數不勝數。而是想說明,我們觀察社會,難免帶有自己一些固有的假設。成為了自己觀察社會、分析現象、得出結論時的,不知不覺的前設。

周前本欄提出關於教育發展的一些「誤會」,往往就是由於有這些前設而不自知。比如說,人們很容易認為,教育就是為了培養人才;因此有什麼地方勞動力出了問題,就要在教育身上找原因。

又比如說,看到社會上出現許多道德倫理的問題,就怪罪教育;甚至認為應該在課程中、考試中加強有關的元素。

又比如說,以學生在學校得到的分數來衡量學生的學習素質,拿了高分,就是學習得好。

又比如說,希望子女好,就要他們學很多東西,塞滿他們的時間。這裏面,細想一下,有許多不假思索想當然的地方,正在指揮着我們對周圍事物的觀察,影響着我們因而得出的結論。

接觸現實 解讀數字

這些前設,不深想下去,往往是社會的「共識」,一下子不容易改變。但是我們作為研究工作者,卻不能任由自己的「想當然」「污染」我們探索真相的使命;反而有責任深入探討,看看這些前設,背後是否有道理;這些道理,是否成立。當然,人看問題,總是難免帶有自己的前設(並不一定是嚴重的「偏見」)。

作為研究工作者,一是盡量清醒地提醒自己,承認自己可能會有前設;二是避免不必要的前設,或者減少前設的影響;三是不隱瞞自己的前設,讓人家知道自己的前設潛在的影響。

也有研究工作者,由於很專注自己的研究領域,就往往把一些前設,當成是自己的定律,就變成了真正的「偏見」。例如最近報道的有關IQ的始創者,堅持認為IQ裏面有種族基因因素,其實沒有研究其他非基因的因素;於是便成了偏見。這位學者因而被有關學會剝奪他以前獲得的榮銜。同文盧安迪周前曾在本報為文評論,甚有見地。

順便一提,筆者大學本科是物理與數學;三年畢業後,又念了一個數學特別理學士。對於數學,起碼是沒有恐懼感的。但是後來念博士,用的卻是族誌式的研究方法,也可以說是人類學研究方法的一種;是基本上不帶數字的作為「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

簡單來說,就是不帶研究者的主觀假定,而潛心探索被研究對象的思想──準則、價值觀、假設、信念。也就是說,不是要對方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設身處地理解研究對方的真實世界。

還未完成博士論文,恰巧碰上1985年中國教育體制改革,基本上是財政與行政的下放,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底下的國際教育規劃研究所(IIEP)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委託,要研究改革的影響,研究者只有筆者一人,就採用族誌式研究個案。

宏觀數據 背後故事

選了中等經濟程度的遼寧,又在其中選了金州與凌源一富一窮兩個縣,作了六個星期的實地調查。結果不錯,看到了許多從宏觀數字無法看到的重要事實。隨後筆者參加的世界銀行對兩個窮省(貴州與陝西),就申明要採取同類的方法。結果在陝西從漢中到延安訪問了沿途幾乎所有的鄉鎮,在貴州則在黔西南與黔東南各做了頗為深入的訪查。後來在港大就開了質性研究的課;在哈佛的課,標題就是「質性研究與教育政策」。

為什麼在這裏要不厭其詳地講個人的經歷?因為這是筆者逐漸明白社會變化的途徑。與其說是研究方法,不如說是學習過程。筆者引用的實例,都是平常大家司空見慣,只不過一則不一定會連成一片形成概念,二則不一定會覺得與教育有關係。但這兩者──形成概念與聯繫教育──都不是從宏觀數字可以自然看出來的,更不是宏觀數字會自動表達的。因為最根本的還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人的真正生活,是人的真情思想。

當然也不是不要宏觀數字。質性研究的目的,與統計性的調查,剛好相反。舉個例子,前文多次提到現在「不對口」就業已經成為主流,首先是從學生身上覺得不對口就業的愈來愈多,但是有了大學負責畢業生就業部門的數字,才知道一所大學全面的數字,還意外發現原來工學院也有35%的畢業生沒有入行。放在心裏,不斷從校友身上得到證實。就會發覺,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有豐富的故事。

上述《信報月刊》的文章,引用了LinkedIn的報告,「95後」這一代畢業生,首份工作「對口」就業的,竟然只有28.8%(馬上想到的,是找出這個數字的來源──調查對象是誰?樣本有多大?怎樣才算「與修讀專業有關」?)。但是不對口就業,已經成為社會現象,已是不爭的事實。

但這還是停留在數字的統計分布,又不斷從校友身上聽取他們的心聲,聽聽他們為什麼不入行。原因當然很多──有覺得其他工作更有吸引力、有不願意打工的、有因為嚮往投資銀行的、有被聘用從事金融工程的(雖名工程,卻與所學的電子、電機、機械、土木,關係不大),也有蓄意直接服務社會而參加NGO的──不一而足,卻甚少是因為找不到工作而感到屈就的。

甚至覺得,他們之中很多人根本就沒有「對口入行」這個概念;在他們來說,大學只不過是人生一個階段,畢業後又是另一個階段;兩者並不一定有必然的聯繫(當然,在香港,這大概不會是醫科畢業生的想法)。大學畢業生那種自己決定前路的意識,是我們上一代人難以想像的。

同一個LinkedIn調查,說「95後」第一份工平均7月後就辭職,香港報章也曾經報道過。根據前述新一代的就業意識,就很能解釋相連的另一個現象︰ 頻繁的轉工轉行。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