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在他的旅遊日記裏，形容艾爾‧葛雷柯的《歐貴茲伯爵的葬禮》「壯麗宏偉」（magnificent），是他看過的「最深奧的畫面之一」（”among the profoundest images I have ever seen”）。畫家也曾說此畫是自己「最崇高昇華之作」（most sublime work）。「崇高昇華」（sublime）可是當時16至19世紀中期主流藝術評論的最高考量。此畫也一舉奠定畫家西班牙頂級畫家之位。今天與大家看看畫家使用了什麼藝術手法，做到「宏偉深奧，崇高昇華」。
濃淡升沉 動靜哀樂 鬆緊虛實 對比清晰
此畫在同一幅畫面呈現了歐貴茲伯爵地面葬禮的場面，與伯爵靈魂升天後的情景，自然的融合了天與地，完全沒有不協調的二元感，帶出一種恢宏大氣，圓融歸一的宗教宇宙觀。
畫家首先在地面與天上採取了用色，形態，光影與質感的多種對比，突出天與地的不同。
地上全部採用豐厚堅實的顏色如黑色，紅色，金色，配以一點大地的泥土自然色彩。天上雲朵一片銀灰，耶穌全身銀白，配以其他聖人淡淡的金色衣物。唯一顏色比較厚重的是聖母的紅裳藍袍。天與地，形成濃淡對比。
畫家用濃墨重筆繪畫地上情景，人物雖帶點畫家偏愛的瘦面孔尖下巴與稍稍拉長的肢體，總體比例自然。反觀天上人物比例較形誇張，頭部相對身體比例小很多。畫家筆法也較為抽象，採用較輕的筆觸，較淡的顏色，人物好像一個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似的。 形成虛實對比。
地上環境沉黑，看不出是在暗黑的室內舉行葬禮還是晚上在戶外進行下殮。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來賓，擠得什麼背景也看不到。前後只有兩排人物，都擠到畫面前面來了，空間感覺狹窄低矮扁平，有點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天上人物雖多但有序的散處畫面不同角落。使用透視感提升了高度，深度與寬廣度，疏落有致，舒泰空靈。天上地下，形成一鬆一緊的對比。
地上出席的名流仕紳一律穿着深色黑衣，在後一字排開像一道堅實的牆。前排主祭與兩位聖人的袍服全身精美浮凸的金銀線刺繡，看着也感覺到它們的重量。伯爵更是全身重甸甸的盔甲。最左面的方濟會（Franciscan）修士整個人連頭密密的包裹在粗厚的僧袍裏，僅看到一點點的側面。兩位聖人吃力的抬着伯爵沉重下垂的身體，弄得腰也彎了。大部分人物目光下垂，表達默哀與追思。旁邊一支支豎起的巨大火炬與法器，都帶着重量。地面畫面整體予人一種厚重下沉的質感。
反觀天上不單顏色虛淡空靈，人物很多不穿衣服，就是穿也只是簡單的披搭，輕薄的絲綢。天上充滿漂浮的雲朵，與天使輕如羽毛的翅膀。加上翻飛的衣袂與人物朝上的目光，總體給人一種輕飄上升的感覺。升沉輕重，對比明顯。
地上人物安靜肅立，天上雲朵飄蕩，天使翻滾飛騰。地上莊嚴肅穆，帶點微微的哀傷，畢竟是送別一位故人。天上則充滿喜悅與期待，歡迎一個新靈魂的誕生與到來。靜動哀樂，對比清晰。
因為有對比，不同二元的各自特質更形明顯。
雙向目光 天地呼應 色感質感 連貫統一
同時畫家巧妙的使用了多種手法，連結天上地下。
地面那些一支支的長矛與火炬，直貫天上。幾位貴族往天上看的目光，也鼓勵觀者往天上看。天上聖母瑪麗亞關切的目光，朝着地上人間與伯爵冉冉飄升的靈魂。這些目光，雙向呼應，聯繫天上人間。
最突出的是畫面右面那位披着透明白紗罩袍的司鐸（圖2，註1），他的頭抬的最高，與天上最高點的耶穌基督連成一線，雙手張開好像在接受天上的祝福，臉上充滿驚訝與欣喜。大家有沒有留意，他是唯一穿了天與地兩種顏色的人？他內穿黑衣，這是地上的顏色；外披輕薄白紗衣，顏色與質料都與天上對應。據筆者考證，此白衣表示期盼 「天國的永福與無罪之寵愛」，在此祝願伯爵靈魂升天的故事最為合適。這種白色祭衣通常沒有這麼薄這麼透明，畫家在這裏應是特意選用透明白紗料，與天上的輕薄衣料呼應。
大家看，畫家其實花了大量心思，將人間生活與神秘的聖靈信念完美揉合，連結天地，結合古今，全部自然呈現在一個畫面裏，創造出一個和諧融洽，天人合一的宗教世界，完全沒有給人突兀強烈的二元感。由此激勵信徒，只要行善虔敬，必得永生。神秘虛幻的死後世界，在畫裏變得真實，觸手可得。
此畫甫一面世，即受到托萊多民眾巨大的歡迎。不單因此畫表現天地融和，靈魂升天的手法新穎，最主要的是畫中出席的貴族仕紳，皆依據當時名人面容而畫，既有詩人墨客，也有達官望族，神職人員，大家都認得這些人。據說畫家把這些肖像畫的惟妙惟肖，有當地史家甚至認為此畫是當地的重要史冊。
此外，畫家在兩位聖人與主祭司鐸的袍服上，運用微縮畫法（Miniaturist）在極細小的畫面畫出非常複雜的情景，如聖斯德望（Saint Stephen）的袍服上就描繪了多幅他的生平與殉教事蹟（圖3），大大的炫露了畫家的微縮絕活。這些細節，也提升了畫面故事的真實性與可信性。
此畫繪於1586 至1588 年。在這裏已經開始看到一些畫家日後很多非常突出的個人風格，下星期跟大家深入探討這位生於希臘，初從東正教聖像畫傳統，後接受西方繪畫薰陶，注入大量意大利文藝復興與矯飾主義手法，最後在西班牙創出自己獨具一格畫風的大師，他的藝術歷程與重要畫作。
註解
註1：據筆者考證天主教神職人員服飾，此白紗罩袍應是「大白衣」的一種。大白衣，拉丁文vestis alba, 英文alb，大型瞻禮彌撒、聖體降福皆可穿。
艾爾‧葛雷柯：三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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