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找回自己的價值

很多教育界的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覺:我們的教育體系,在不斷地讓學生感到自己是「失敗者」。這裏得說明一下,經歷失敗,也應該是學習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上兩周談到學習是人腦建構知識的過程。知識是因為人的活動,在人的腦子裏面形成的。因此要讓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知識是人腦的建構結果,只是學習科學衍生的學習原理的第一條。筆者的概括,起碼有5條原理,以後會逐步介紹。但光是這第一條,就可以引申到許多日常遇到的問題。

眾說紛紜 須尋根據

例如前文提到「主動學習」與「愉快學習」的關係,相信讀者一定會有不少疑惑。譬如說:前文說不主動,不會愉快;但是否也可以說:不愉快,何來主動?又譬如說:孩子小,自己不懂得選擇,不是要靠大人替他們選擇「規定動作」嗎?再譬如說,自從Amy Chua 的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面世(2011),不論東西方都引起了熱烈的議論。做「虎媽」?還是不做「虎媽」?從不同甚至相反的角度驚醒了許多家長。

這說明,如何面對孩子的學習,是一件複雜的事情。也因此,需要認真研究孩子是如何學習的,也就是要注意學習科學的原因。否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當家長的會莫衷一是。再加上市面上到處泛濫的種種軟件、玩具、卡通、Apps,還有形形色色的各種理論、說法、新教學法、處處都號稱有絕妙的學習效果,更加把家長弄得昏頭轉向。

筆者近年注意學習科學,就是覺得,上面這許許多多,不能說裏面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又有不少缺乏根據。科學的研究,可以為我們提供基本的根據,讓我們可以有基本的判斷準則。

不過,有了科學根據,還須有家長和教師的選擇。科學也許往往只能夠說明什麼是錯誤的:但是如何才對,往往有很多選擇,會牽涉到許多社會的、時代的、信仰的差異,不可能通過科學研究,就能夠定向地指出,這樣做一定成功。最後的選擇還在家長,在教師。

前3周本欄提出的,目的只在說明第一條原理:知識不是像液體一樣,從長者或者教師的腦子裏,傳輸給孩子和學生。需要孩子對外界事物不斷的接觸和互動,才會在腦子裏形成概念,也就是知識。因此需要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上周提到讓學生主動學習的3個層次:引發積極性(也就是引發動機;可以是規定的內容、過程與要求,就像我們習慣了的課內學習)、增加選擇性、鼓勵自主性(也就是留白,創造學生和孩子自選學習的空間)。背後的理由,不是教學法,而是學生的自我價值。

瞄準就業 過時觀念

學生覺得自己是否有用,是關鍵。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學生準備未來。這是本欄不厭其煩提出的原則。現在社會上對學生的期望,往往集中在「能否就業」,所謂就業能力(employability)。

本欄在1月與2月的文章,旨在說明,這是一種過時的狹隘觀念,不過從種種場合所見所聞,人們的思想一下子轉不過來。

第一、學生要不要有就業的能力?當然要有。教育沒有理由把學生弄得不能就業。但是,學生的全部準備就是就業嗎?

第二、一說到就業能力,人們的討論往往就轉到僱主的需求,而僱主則理所當然從本身工作場所的需求,提出期望。但是當代的僱主,在不斷變幻的大環境之中,也很難預測未來的需求,他們也沒有義務為社會預測未來。但是受僱者卻要面對未來的變化。

第三、長期僱用已經不是僱傭關係的常態。在僱員來說,也往往不會有長期受僱於一個機構的奢望。轉工、轉行已是家常便飯。Employability必須重新定義。美國有學者認為,要教育要注重學生的adaptability(適應能力)。這算是一種突破,因為adaptability比較多從學生的角度看教育。但是「適應能力」恐怕還是有點搔不着癢處,還是把個人放在被動的地位。相對來說,上一輪香港課程改革「學會學習」的主題,就比較切中要害。當然,進一步的問題是,學生怎樣才會主動地「學會學習」?

第四、今天的年輕人,更加需要的也許是自己去開創天地的意願與能力。看到報章上一篇報道的題目:〈老細,我想辭工去創業!〉(《明報》,4月17日),相信抱着這種想法的年輕人還不少;能夠這樣想,也許羨煞不少年輕人。

最近也聽到一些作設計的機構主持人說:「我們的成員,最不喜歡我們下命令。」這些話,十五、二十年前也許會覺得這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但這卻是現實,是年輕人的思想現實,也是客觀社會的反映,是客觀社會的需求。一位IT行業的老行尊,針對有些人看不慣,說:「問題不在年輕人,問題在我們這批成年人。」的確是我們的思想跟不上。

假如以上都是合理的觀察,那麼,教育要為年輕人準備將來,首先就是要他們相信自己,首先就是要他們看到自己的價值。學習的主動性,關鍵在此。

釋放學生 尋回價值

很多教育界的朋友,都有這樣的感覺:我們的教育體系,在不斷地讓學生感到自己是「失敗者」。這裏得說明一下,經歷失敗,也應該是學習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聽過從事人力資源的朋友說,選拔人才,其中一個環節就是看候選者是否經歷過失敗,是如何對待失敗的經歷。因此,能夠正面地對待失敗,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正是「成功者」的要素。

「失敗者」就是認定自己是注定的失敗者,是沒有希望的、不會成功的。這與學生在學業上是否「成功」,沒有直接關係。往往學生拿了不錯的成績,90分,家長會質問,為什麼不是100分?全班最高分是多少?學生往往被壓在「不夠高分」的陰影底下,看不到自己的價值。

本欄曾經不止一次提到過兩個故事。一個是誓言只收「差生」的上海閘北八中,成功教育的標誌劉京海校長(去年剛退休)。他的把「差生」轉為「成功」的理念,來自她女兒5歲的時候,在幼兒園回來,說:「爸爸,我們班上有5個笨蛋。」「你怎麼知道?」「老師說的!」他開始認識到,「笨蛋」是老師強加給學生的概念。要是不幸的話,那些學生就真的會覺得自己是「笨蛋」。另一個故事:哈佛發信給新生,鼓勵他們休學一年(take a gap year)。原因是他們能夠來到哈佛,一定經過許多不由分說的壓力。

一年裏面,就專門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旅遊、運動、做生意……(就是不能在別處念書)──就是為了一個目的:找回自己。可見,學業精英如哈佛學生,也需要找回自己的價值。

我們的學生,往往把自己的價值等同於分數。因為我們的體系,沒有給予他們另類的價值標準。從這個角度看,讓學生有學習的主動性,讓他們擁有自己的學習、自己的生活,是讓他們有價值地活下去的起點。是非常重要的起點。

筆者1970在筲箕灣窮區開辦一所小私校(培元),1979年結束。40年來,教師每年都有聚會,校友更是活動頻繁。9年大約有800名畢業生,進入大學的寥寥可數,不少終生工作在社會的底層,但是都活得很精采。也有在學歷以外卓有成就,例如一位路政工人,卻得了美國的攝影大獎。當年我們有一句座右銘:「讓每一位學生有機會在台上接受鼓掌。」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