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談到教育並未「塑造」,教師不像廚師──靠手藝就能塑造出理想中的學生。有朋友讀了也許不舒服:「那麼,教育、學校、教師就沒有作用?」當然不是。那麼,學校到底是如何起作用的?
手頭有不少香港學校校史的著作,大都是歷史比較悠久的學校。比較詳細地記載了這些學校從立校一直到近年的經歷。記載的,比較多是辦學過程裏面的風風雨雨,喜怒哀樂。不過記載學生在學校期間的成長和畢業後的發展,着實甚少。也有點可惜。這些學校的畢業生,不少在社會上有非常顯著的貢獻。他們離開學校以後,固然有種種經歷,影響着他們的成長與發展;但是他們在學校的年代,雖然是短短的幾年,對他們有沒有產生長遠的影響?是怎樣的影響?不都是值得我們去了解的嗎?根本的問題是:除了讓學生考好試,升上好大學,我們還給了他們什麼?這後者,也許會讓他們終身受用。在今天,當學生面臨變幻莫測的前途,這後者不是更加重要嗎?
學校的作用,潛移默化
最近有一所學校,有學生失蹤。事情的始末,無從深究,但是其間校友們主動群體出動追尋,卻令人感動。恰巧,筆者一位博士生當年做的論文,就是研究這所學校的種種學生活動,如何在德育方面顯出其功效。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校友的團結精神,以及校友參與在校學生的學習活動。
另外一位博士生做的是另外一所學校的研究,也是通過許多學生的活動,傳承了學校的文化與價值觀。這兩份論文都是專注學校是如何發揮其作用的。通過研究學校的活動,也通過在校學生和校友的觀感,可以看到學校生活如何影響學生的人生觀與價值觀。
近年,林智中博士做了不少香港學校的個案研究,詳細地記錄了這些學校的學生生活。也是研究學校作用很好的參考。
以上給了筆者一個啟示:學校對學生的作用在於學校總體的氛圍與文化。學生在一所學校生活許多年,而每天又沉浸在比較穩定的氛圍與文化之中。從文化的觀點看,學生們沉浸在學校群體內共享的行為準則、價值觀、基本假設。這些都深深地影響着學生個人的成敗觀、人際觀、是非觀。也就是中國人概念中廣義的德育。
而以上的例子又說明,德育的養成,不只靠知識的傳授,不只靠明細的培訓,也不只靠表面的獎懲。德育是深層的、潛在的、長久的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因此,學校裏校長與教師的一舉一動,學生都看在眼裏,潛入心裏;學校處理每一個問題的原則,會給學生埋下「什麼叫合理」的準則;學校對每一名學生的褒貶,也會給學生播下是非、成敗、榮辱的界線等等。
家長們常常說:「這所學校校風好!」他們口中的校風,難免就是學生是否整潔、是否有禮貌、談吐是否得體、走在街上是否斯文等等比較看得見的現象。這些表象也都是判斷校風的有效標尺。但是這些表象,卻不是具體的控制手段可以達致的,也不是教師簡單的勤奮努力就可以造成的。「校風」好,背後其實包含了非常豐富的、上下一致的、全面交織的、前後一貫的、持久不衰的努力。校風,其實有更加深厚的內涵!
小小的私校,忍痛結束
剛好,新春期間,各類校友重聚,其中筆者1970年在筲箕灣所辦的培元英文書院,教師、校友都有聚會,因有疫情相隔4年,又恢復每年的重聚;今年還將會加上第一屆畢業生(1973年)的重聚。
培元於1979年結束,那是45年前的事,因此不怕冒昧介紹,因為這是一個不會再發展的群體,沒有了利益招徠之嫌。有校友問起,當年為什麼結束?說起來,那是筆者作為校長主動向校董提出來的。那時刻,私立學校在掙扎邊緣,培元所在的筲箕灣,私校從1970年的89所,降到1979年的3所。1970年代,政府大力興建公立學校,培元只有10個教室,靠借用外界14個場地。雖然稍有名氣,不斷接受外來訪問,但是沒有理由要學生忍受如此難堪的學習環境。當年私校紛紛爭取政府的「買位」,現在回顧,不過是「吊鹽水」。此外,一班非常熱心而聰明能幹的年輕教師陸續都建立家庭,不忍他們忍受近乎「社企」式的工資。所以,當時筆者就說,培元的結束,「惋惜而不後悔」!
學校很小,九年辦學,畢業生大概只有800人左右。其中即使是輾轉念過大學的,寥寥可數。他們確實見證了半個世紀香港社會的發展。經過了近乎50個寒暑,校友們已經分散在社會各個角落、各種行業、各個階層;也處於不同的家庭狀況,有些子女已經大學畢業,有些已經抱孫。能夠保持不斷有活動的校友群體,而且每年重聚,讓筆者覺得很難得。
教師的良心,點亮生命
校友會舉辦的茶會,別開生面,使筆者受到觸動。首先是教師的回顧,然後是校友的「感恩」。幾位教師都說,當年在培元三數年的經歷,影響了他們之後30多年在別的學校任教的實踐。兩位中文教師都敍說她們原來是沉默寡言的,同學們都不相信她們會當教師。他們還當了班主任,在座的當年學生都懷念班主任當年的親切關懷。另一名校友回顧當年的班主任,說服了比較守舊的家長,讓自己參加課外活動,整個人都活起來了,終生難忘。
有幾位校友,都是在別的學校因為成績或者其他原因,無法續學而來了培元;從此打開了生命新的一頁。他們分析,有說是因為受到從未有過的教師關懷;有說是因為這裏有濃厚的人情味;有說是自己成績差而沒有受到歧視。也有說是因為一次的得獎,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筆者覺得,這裏面蘊藏着很厚的學問,一時難以概括。
一位教師,當年只是大學生在培元兼職。知道教師作「家訪」,覺得很新鮮。他本身在傳統的小學與中學畢業,從來不知道有家訪這回事。還聽到教師回來後交談家訪所得,覺得教師關心的是學生的「人」。這影響他日後當律師處理案件的時候,超越了案件而注意到「人」。說到家訪,引起筆者回憶,曾經在學校對面的淺水碼頭村,訪問夜校一名學生的家庭,能看到的就是一張床、一隻鍋,母親精神有病,這名學生還要拉扯着幼小的弟弟過日子。這名學生後來做了夜校學生會主席,現在是一位退休的資深社會工作者。
筆者在本欄提過,當時同事們有一個默契,「讓每一名學生有機會上台接受鼓掌」。也真的做了!筆者在校友會聚會上問:「我也不太明白,我們教師都是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是什麼讓我們形成了這樣的群體?」絕對不是明知故問。
有一位教師說,「也許大家都很有理想,又沒有包袱!」的確是沒有包袱,培元的學生,對於當年的「會考」,不抱太大希望(雖然教師還是千方百計讓學生考得好)。但回顧起來,沒有包袱,也就是有寬闊的空間。是否也說明教育的良心,其實存在於每一位教師心中;有機會有環境能夠發揮,可以產生很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超越了考試成績,也超越了物質報酬。難以言狀,就是全校的氛圍與文化,點亮了學生的生命!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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