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明麗色彩 立體塑型 魔鬼細節 精妙構圖〉(「維梅爾」系列三之二)
過去兩星期跟大家深入探討了維梅爾《倒牛奶的女僕》一畫的意涵與藝術手法。今天簡單介紹其一生與重要畫作,總結其貢獻。
心力交瘁 英年早逝
約翰尼斯·維梅爾(圖1)1632年生於荷蘭小城臺夫特(圖2),1675年於該城逝世,享年43歲,終身未踏出國門一步[1]。
沒有他師事任何一位畫家的紀錄。父為畫商,兼營酒館。後維梅爾雖以畫維生,亦繼承畫商生意幫補家計。1653年結婚,在丈母娘堅持下從新教改宗天主教,後更入住丈母娘家,維梅爾許多畫作即於此屋內完成。夫妻多產,共生下15名孩兒,四個早夭。
1672年法國聯合多國攻打荷蘭,重創荷蘭經濟[2],多年未能恢復。維梅爾不單自己的畫賣不出,手上其他畫家的作品也沒有銷路,一家子11個孩子嗷嗷待哺,讓他百上加斤,最終於1675年病倒,兩天內猝死,妻子得拍賣家當以償債務。
維梅爾從事畫作超過20年,獲確認的傳世作品只得34幅,大部份相對小型,每幅不到50cm高、50cm寬,有些甚至更小,出名慢功出細貨。在世時於同行間略有名氣,惟因其大部分作品皆由一當地金主承包,在外名聲不彰,去世後作品長時期被誤認為其他畫家之作[3]。直到1866年法國藝評家托黑·布格(Théophile Thoré-Bürger)整理出版其畫作全集,藝術界才開始認識維梅爾。自此維梅爾的名聲與地位有增無減,近代藝評家與普羅大眾皆對其推崇備至。
歲月靜好 簡單安寧 苒苒物華生
為什麼維梅爾的畫作這麼受現代人歡迎?筆者想,在這個愈見紛擾的現代環境,大家都渴求片刻的寧靜與祥和,追慕簡單的日子。維梅爾給現代人帶來一片歲月靜好,讓大家在追趕與爭鬥之中,得到片刻寧靜,半點安慰。提醒我們,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
好像《持水壺的女子》(圖3)。腰肢僅盈一握,晨早起來梳洗整齊,一身素淡,輕如小鳥似的佇立窗前,慢悠悠地打開窗戶,輕輕地提起水壺,準備為外面窗台上的花澆水。太陽透過玻璃窗灑進室內,暖暖的、和煦的陽光,照得整個房間舒服透亮;屋子裏,一片安靜祥和。生活,在時光中,一遍一遍地重複;生命,在光影中,一分一寸地延展;緩慢而篤定,苒苒物華生。
這是你、是我、是她都會經歷,都可以體驗到的生活,簡單自然,平凡永恆。因平凡而永恆,因永恆而偉大。
厭倦了波濤洶湧,今天不知明天事;爾虞我詐,不知該相信何人的日子,現代人開始想,簡單的生活就好。習慣了城市的方便,不一定回歸田園,希望在大都會裏也可以過一點安寧踏實的日子。帶點「小確幸」,中產而小資。
心靜物淨 虛實平衡
他們自問, 我可以像《持天秤的女子》(圖4)一樣,保持各方平衡嗎?
跟《持水壺的女子》(圖3)一樣,此畫(圖4)恬靜祥和的氛圍,讓人看着非常舒服;跳躍的思想會慢慢沉澱,快速的心跳,會像女子手中的秤,悄悄地安定下來。
畫中女子拿着一個天秤,有說是在秤桌上的金銀珠寶,代表現世財富,對比牆上描繪《最後審判》,代表死後救贖的畫,暗示人生在世,要在物質與道德追求上取得平衡。細心留意,會發現女子手中的秤其實是空的,沒放什麼物體,這其實是她心中的秤。畫面較暗,配合沉思冥想的氛圍。
維梅爾本畫歷史畫,而這也是基督教恆常關注的命題。惟筆者覺得,這個宗教命題的畫多的是,讓觀者可以靜下心來的畫卻難得。維梅爾精心構圖,平衡畫面,女子的手剛好在畫面中央,恰恰停在後面畫框的左下角,翹起的尾指是神來之筆,觀者不禁屏息靜氣,生怕打破了她小心取得的平衡。
閨閣生活 婦女天下
維梅爾的畫中世界,以年輕的閨中女性為中心,極少男性出現,就是出現,也只是配角的地位。雖可能非畫家本意,卻因此常被尊為女性主義畫家先驅,這可能也是畫家近年愈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畫中主題環繞幾個閨閣活動,彈彈琴、寫寫信,就這樣過了一天。
寫信、發信、收信、讀信是最常出現的主題。圍繞着閨中女子的牽掛恐慌,期盼與等待。有牽掛,生活就有意義,是她們生活的一切動機與力量。信件是她們每天重複煮飯吃飯、洗衣拖地的日子中唯一的驚喜,為她們帶來外面世界的一點變化,是她們跟外界的連繫。
鴻雁來時 心旌搖蕩
其中《讀信的藍衣女子》(圖5)是最受歡迎的信件畫。她站在桌前,迎著陽光,雙手緊握信件,低頭專注的看着上面的字,落入沉思。後面牆上掛着一幅大地圖。當時荷蘭為海洋商貿大國,男人多在海上在地球的另一方,女人跟他們唯一的聯繫就是信件。
女子看着眼前的信件,心思已經飛到遠方。這一刻,她是孤獨的,也不想任何人打擾,還是讓畫面右前的椅子給大家保持一點距離,留給她一點私人空間吧。
既有讀信,自然也會寫信。觀者剛好走過,看到《正在寫信的女子》(圖6),她微笑抬頭跟觀者打招呼。跟大部分維梅爾筆下的女子不同,她面朝觀者,與觀者有直接的眼神接觸,面容清晰可見,故有猜她可能是一幅肖像畫,為顯自然,擺出一副在寫信的姿態。會否是畫來寄給在外的男人,讓他看到自己每天給他寫信的樣子?
時近黃昏,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隱約朦朧的光影中。維梅爾集中減法,以簡單的幾何線條,營造出一幅溫婉內斂,恬靜安然的畫面。
相對其他巴洛克畫家包括倫勃朗,維梅爾的明暗對比並不強烈,顯得柔和溫厚,簡單樸素,貼合他描繪的人物與題材。
心事誰懂 惟閨中伴
畫中女子的金黃色鑲白皮毛罩袍,同樣出現在《女主人與女僕》(圖7),與《情信》(圖8)兩畫。
《女主人與女僕》(圖7)畫幅明顯較大,少有的背景「全黑」[4]。女主人手摸下巴,嘴唇微張,好像在沉吟着該怎樣處理女僕手持的信件。她是對剛收到的信的內容有點狐疑?
還是剛寫好信要女僕寄出,女僕拿着信,問主人該否等一等,看看對方會不會回信才再追信過去?女主人躊躇着該如何回答?
畫面充滿懸疑。維梅爾對女主人的心理描寫非常出色。
懸疑有趣 盡在不言
《情信》(圖8)中女主人與女僕的「眉來眼去」同樣引人遐思。這一次維梅爾在觀者與人物間放了一道門口與厚重的布簾,觀者好像遠距離偷窺似的。在前景掛上布簾以增私密感,是當時荷蘭風俗畫家流行手法。維梅爾此畫以黑白階磚將距離推的更深更遠。
女僕應剛把信交給女子,一手叉腰面帶調侃的微笑看着主人。就像中國戲曲裏的丫鬟一樣,女僕什麼都知道。牆上掛着兩幅畫。一幅海洋,暗示變幻莫測的愛情;一幅畫着一個旅人,代表來信的人。女主人手持象徵愛情的西特琴(cittern),畫面前景看到一雙褪下的拖鞋,暗示性愛。種種跡象告訴觀者,此乃情信無疑。主人與女僕的表情與互動非常有趣。一切故事,盡在不言中。
維梅爾筆下所有信件,都沒表明內容,觀者只可遠距離猜度,更易想入非非。
專心一致 錦心秀手
《編蕾絲花邊女工》(圖10)極為小巧,卻非常受歡迎。是超現實畫家達利(Salvador Dalí)的最愛,既臨摹了一幅(圖9),更在其他作品裏加入此畫。
維梅爾一改遠距離畫風(圖10),模擬女工近距離的專注編織手法,靠近女工給她畫了一幅大特寫。大家看過維梅爾其他畫作,知道他有超強的描畫精細的能力,惟細看此畫會發現前景的各色絲線不是清楚的一條條而是一團似的。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忠實呈現,把目光集中在女工身上,自會引致周邊景象模糊的效果。
既熟悉又神秘 似可觸實不可即
談維梅爾而不提《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圖12)是不可能的事。其實他同期還有一幅相類畫作《少婦肖像》(圖11),只是後者女子樣貌平凡,世人愛美自然都忽略了。
許多藝史家相信,《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只是一個「典型頭像」(tronie)而不是一個人物。但世人為何如此為她着迷?
她肌膚粉嫩,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轉頭看着我們,濕潤的嘴唇微張,好像準備說話,看來跟我們熟識。她是回頭還是要轉身離開?她要跟我們說什麼?她既美麗又神秘,好像觸手可及卻又欲言又止。
頭纏土耳其巾,帶一點異國情調,耳垂一顆碩大珠耳環,金色外袍泛着絲綢的光澤,可以是西方也可以是東方。背景異常的一片深灰黑,把她整個人襯托得更形立體,也非常現代。跟同樣神秘,達文西的《蒙娜麗莎》一樣,奇怪地好像沒有眉毛。
最近莫瑞泰斯美術館使用最新科技,發現背景原來是深綠色,畫面右後垂下一條布簾,也找到幾絲眉毛睫毛。但距離識別這位少女究竟是誰還是很遠,可能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永遠會是一個謎。
男女共處 私密偷窺
《音樂課》(圖13)與《繪畫的藝術》(圖14)都為閨中女子提供了一個男伴。《音樂課》裏的是男老師、情人還是誰?《繪畫的藝術》有一位男畫家,可能就是維梅爾本人。
兩畫都利用維梅爾喜歡的幾何形黑白地板,提高深遠距離感與畫面趣味。《音樂課》在畫右前方放了一張桌子,《繪畫的藝術》在左前方掛了一道厚重的簾,由天花直下地面,這些都是維梅爾的慣用手法,暗示觀者不要走近打擾。《音樂課》故意讓女子背着觀者,卻巧妙地讓大家從鏡子反映看到她的臉。 一切都間接而帶點距離,具濃濃的私密感,讓人更添好奇。
風景優美 精細自然
大家都喜歡維梅爾的婦女生活畫,其實他的風景畫也非常出色。畫的都是他家鄉小城臺夫特,如《臺夫特風景》(圖2)與《小街》(圖15)。
《小街》上的婦女雖在屋外清楚看到,維梅爾還是把她們放在門後,好像暗示她們的世界受到保護,每天做着重複的家務,生活簡單而充實。
簡單就好 平凡才是答案
維梅爾與許多同期荷蘭風俗畫家,將巴洛克(Baroque)從關注外在的榮光帶引到內在的自我觀照。他的畫面篤定內斂,沉穩冷靜,反映畫家本人專注而不浮躁的性格。繪畫對他來說可能就像冥想一樣,他心無旁騖,非常仔細一小筆、一小筆地畫。要欣賞他的畫,亦須如是——專心一意,花時間與他的畫共處。小畫幅也正好配合他的題材與風格,一點一滴的,描畫每一件日常小事,每一分光影變化。
17世紀前西方藝術仍以男性為中心,畫作中只會看到聖母瑪利亞與一些聖女。維梅爾卻以普通女性為中心,從她們的角度面對生活、觀察世界、理解她們的感受。20世紀女性地位日漸提升,其作品得到注視與肯定,自是順理成章。
維梅爾筆下的女性不是什麼大人物,做着什麼驚心動魄,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大事,只是一些普通人,中產有閒婦女,每天彈彈琴(圖16),寫寫信、編編蕾絲,在鏡前裝扮一下。
她們追求的可能不是偉大,而是平凡,平凡就是好。只要等到男人歸來,兩口子、一家人,簡簡單單的過日子。閒坐庭院聽雨聲,靜看雲卷雲舒,伴花開花落,細水長流。每天打開那一扇窗,讓陽光、讓空氣透進屋裏,就很滿足了。家裏的屋子就是她們的天地,就把外面的世界,海洋的另一方,地圖上一個一個小點,留給那些追求名位,尋找權貴的人吧。
就好像那句歌詞,對她們來說,「開開心心簡簡單單已極好」。
這些,本以為只有女子才會明白的話,原來維梅爾,在300多年前已經知道。就好像另一句歌詞說的,他明白「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他甘於平凡,一生致力描繪平凡,平凡地渡過了一生,最後因描繪平凡而成就偉大。
註:
- 原因請參閱本欄2021年7月10日《倫勃朗:四篇之三》一文註2
- 1672年荷蘭「災難之年」,詳情請參閱本欄2021年6月5日《荷蘭黃金時代:二篇之一》一文
- 維梅爾的特色是光影處理,這是臺夫特畫家的專長。作品主題、人物設計與構圖則經常參照同期畫家如梅曲(Gabriel Metsu, 1629-67),米里斯(Frans van Mieris the Elder, 1635 – 81)與德·霍赫(Pieter de Hooch, 1629-84)的畫作。維梅爾喜描繪女性閨中生活與內心世界,這也是前輩博尔奇(Gerard Ter Borch, 1617- 81)首創的主題。故維梅爾作品一直到19世紀末期,常被誤認為其他畫家的作品,尤以梅曲與米里斯為多。
- 歷來藝史家對《女主人與女僕》(圖7)的全黑背景都充滿疑問,維梅爾極少這樣做。最近(2020年3月)一個研究利用科技透析畫面,發現背景原有一畫或掛毯,最後維梅爾決定簡化背景,只畫一道垂簾橫掛頂部,集中觀者注意力在人物的細微心態。惜此垂簾日久變色,致今天背景一片沉黑。
「維梅爾」系列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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