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記北韓之旅

三天的北韓之旅,比走馬看花還要差一大截,簡直就是霧裏看花。

2012年8月底,我們取道瀋陽,經丹東到北韓去。

真不巧,剛碰上了百年難得一遇的超級颱風──「布拉曼」橫掃朝鮮半島,丹東通往北韓新義州的關口關閉了。我們只好留在瀋陽參觀,並遊覽了本溪水洞。延遲了兩天才前往丹東,留在北韓的時間亦由四天濃縮為三天。

從此去──生生死死無憑據

才不過早上六時許,丹東的海關已是人山人海,想不到,這麼多的旅客出境。他們全都是到北韓去的嗎?

我們老老實實的在海關辦事處的門外排隊輪候。

進入辦事處裏面後,卻全無秩序可言。插隊的插隊,亂擠的亂擠,行李、貨物隨意堆放在地上,亂紛紛、鬧嚷嚷的,我們嚇得目瞪口呆,只能拚命護着自已的行李箱。

好不容易,過了關,然後再乘車。

丹東火車站。
丹東火車站。

不消一刻,已抵達北韓的新義州。

下車後,懷着忐忑的心情,再排隊輪候。

經過刁斗森嚴的關卡,大家都戰戰兢兢的,男女分開兩隊,各自接受關員逐一的搜查。

除了簡便的行李,我帶了一本中文書同行。

結果當然是──被扣留了,還遭關員盤問。

關員是懂中文的,將我帶來的《舊箋》翻閱了好一陣子,原來書中有些插圖觸動了他們的神經,要我逐一解釋。我後悔得要命,帶了這本書來,幸好最後還是放我走,也將書發還給我。

有些朋友更慘,行李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狼狽地收拾……也有人帶來的書籍被沒收了。

過了半天,終於審查完畢了,大夥兒再坐上旅遊車。從平壤派來導遊──操流利普通話的中年男子,倒也笑容可掬,他把我們帶到火車站去,叮囑我們在月台上靜候上車。

進入火車的車廂後,我們被安排坐在「包廂」內,每廂可容八人,每邊四人,彼此相對而坐,車內有微弱的空調。「包廂」外是一條窄窄的走廊通道,外面是窗。

我們坐的包廂,除了六位相熟的朋友,還有兩位內地的同胞,他們是法律界的專業人士,剛在丹東開完會,順道到北韓去遊玩。

在車上,每人獲配給一個盒飯。料不到,盒飯倒份量十足,有菜有蛋有肉,還有魚塊,雖然是冷冰冰的,也蠻可口,朋友帶來的泡麵都派不上用場。

平壤火車。
平壤火車。

好不容易才開車。

在火車上不准拍照,也不可胡亂走動。

我們坐在包廂內,只好看看書、聊聊天。

坐着坐着,累了,便走出包廂外的通道倚窗而站,游目四顧……

只見窗外大部分是低矮的山坡地,多是田野房舍,偶見公路廠房。

路上行人不多,雖然未至於衣衫襤褸,也是比較貧寒清苦的樣子。

汽車不多,偶爾有人騎着自行車,緩緩而行。

牛也不多,眼前所見的牛隻,都是瘦骨嶙峋的。

行車非常緩慢,比大學時代坐的柴油火車還要慢。

不知過了多久,火車停下來。

以為到了。大家欣喜若狂。原來不是。

月台上聚集的,應是當地平民,或站或蹲,有的在抽煙;有的在聊天……

我們只能留在車廂內,不許下車,也不敢輕舉妄動。

擾擾攘攘,枯坐了接近一小時,火車才開動。

停停。動動。停停。動動。停停。動動。

停了好幾次。

行行重行行……差不多五時,終於捱到平壤。

平壤火車站給我的感覺很大,人,卻不多。我昏頭昏腦的,隨着大家步出車站。然後,再坐上旅遊車,車上來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導遊,沿途以標準的普通話介紹北韓及平壤的概況。

平壤的市容很整潔,街道寬廣,沒有高聳密集的樓群,但每座建築佔地很大,現代化的樓房倒也不少。

路過新型的住宅,遠遠望去,每個單位都有方方正正的露台,而且種上齊齊整整的鮮花,不管是真花還是假花,都有點夢幻感。

路上的行人大都衣履整齊,但我們在街上看到的市民,其實並不多。

阿里郎──人間能得幾回看

抵埗時已近黃昏。

晚飯也是有菜有蛋有肉,菜很清甜;蛋很新鮮;米飯很香,很可口,肉雖然不多,對我來說,足矣。不知是肚子餓,還是什麼,大家吃得很多,狼吞虎嚥的,還要加菜。

匆匆吃過晚飯後,便前往觀賞大型歌舞劇「阿里郎」。

北韓大型歌舞劇「阿里郎」。
北韓大型歌舞劇「阿里郎」。

表演場地在五一體育場,是個半露天的運動場,可容十多萬人,除了外國遊客,大部分的觀眾是本地人。從衣着打扮看來,有學生、有軍人、有官員,也有普通的平民。

「阿里郎」是史詩式的歌舞劇,參與表演的,多至十萬人。另有數千人,據說是中學生,在表演台的上方協助演出,他們熟練地變換手中的彩色紙板,藉此組合出背景或標語。瑰麗壯觀的佈景,不消一秒便可轉換過來,可謂神乎其技。

為了紀念「偉大領袖」金日成誕生100周年,表演台的後上方,1912-2012的佈景在閃耀着。

表演的內容,大概可分成三部份。前段主要講述朝鮮半島的歷史、戰爭;中段展示的是北韓的政績,少不了金日成、金正日父子的光輝事蹟,以及建國後的成就與當代風貌;末段則向友好的中國,道出感謝之情。

觀賞北韓大型歌舞劇「阿里郎」時,看到中文的標語,令人感慨。
觀賞北韓大型歌舞劇「阿里郎」時,看到中文的標語,令人感慨。

「朝中友誼像碧綠的鴨綠江水一樣源遠流長,永世長存」──看到這樣的標語,心中不無感慨!

連場的歌舞,結合了聲光效果,有煙火、雜耍、武術和特技。既有煙火秀,亦有空中飛人。最可愛的一幕,是幼稚園的小朋友載歌舞載,四五歲的模樣,卻毫不怯場。一場接一場的表演,一浪接一浪的湧過來,緊湊得教人喘不過氣來。隊形變換之迅速,亦教人嘆為觀止。

想起2008年──北京奧運的開幕禮來。

演出者背後艱苦的鍛練,實在不難想像,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演出的要求是「零錯誤」,絕不能出錯!

沒有森嚴的紀律控制,也難以成事!

不是極權而封閉的國家,哪能製作出──如斯「精彩」的表演!

羊角島──別有天地在人間

晚上住進了羊角島飯店,羊角島,可真是「島」。

三面環河,只有一道橋連接外面的世界。

住進飯店後,你休想獨自跑出去。

飯店樓高40多層,不期而遇的,是不同國籍的旅客。耳邊聽到的,是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德語……,當然,還有普通話,聲聲入耳。

也許, 所有外來的遊客,都被關進這個名符其實的「孤島」中。飯店的地庫有一間港式餐廳;還有一所舊式的小型的賭場,奇怪嗎?

至於房間內的設備,你可不能要求太高,床鋪還可以,浴室是漏水的。

最令人驚訝的,是房中的老爺電視機,居然能接收到英國的BBC頻道,那簡直是一線生機,讓我們可以跟外面的世界有一點點的聯繫。

你知道嗎?所有人的「手機」,早已留在丹東酒店的保管箱內,因為不能攜帶任何通訊器材入境。

三八線──刁斗森嚴板門店

也許,你對南北韓分裂的背景所知不多,然而南北韓間的「三八線」,你準聽過!

第二天早上,我們向板門店進發。

以簽訂《朝鮮停戰協定》而聞名於世的板門店,位於38度線南5公里的砂川河畔,早期是個鮮為人知的小村莊,如今已成遊客必到之處。此地離首爾約60公里,離平壤則約215公里。

板門店與柏林圍牆一同被視為冷戰時期的象徵。
板門店與柏林圍牆一同被視為冷戰時期的象徵。

我未到過南韓,也未到過板門店,想不到,第一次跑到這裏來,是在北韓這邊。

下車後,我們先進入一間房子,好幾團的遊客聚集在一起,由一位中尉擔任講解員,導遊作翻譯。講解員先在地圖前簡介板門店的地理環境,特別強調這村莊(和平之村)是兩韓非軍事區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

第一個參觀的是和談室──當年談判的會場。第二個參觀地是簽署《朝鮮停戰協定》的房子──「朝鮮停戰簽字會議場」。韓戰於1950年6月25日爆發,1953年7月27日,南北韓的代表就在這裏簽訂停戰協定。如今,這座富有朝鮮民族特色的木結構大廳,已成為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場所。

我們還看了一塊金日成的簽名碑。講解員神色凝重地介紹金日成死前的情況──1994年7月7日,金日成簽署一份與南韓進行統一會談的文件,翌日因心臟病發與世長辭。碑上刻的正是當時的簽名。

金日成簽名碑。
金日成簽名碑。

「世上的領袖,從來沒有像偉大領袖金日成主席那樣在工作中逝世。」這是講解員的結案陳辭。

然後我們登上板門閣露台眺望邊界,南韓那邊當然也不乏訪客。站在這裏,想到當年參加抗美援朝戰爭的「人民志願軍」,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慨襲上心頭。

是悲哀?是傷痛?還是憤怒?我已分不清。

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中國犧牲了18多萬的戰士──我們最可愛的人,為的是什麼?

成均館──古都開城話當年

離開高度戒備、劍拔弩張的板門店,我們來到了開城的高麗博物館。

古都開城曾是高麗的首府,也是高麗人參的原產地。公元918年,王建曾於此創立了高麗王朝,前後延續近500年,在開城留下不少的歷史遺跡。韓戰時,開城仍屬南韓,炮火較少波及,不像平壤般被夷為平地,因此古蹟可以保留原貌,而且大部份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成均館是其中之一。

成均館門口。
成均館門口。

十一世紀初葉,此處為高麗國的行宮──大明宮,當時曾作外國來賓的住宿地,稱「順天館」;後來又改作宣傳儒教的「僧務館」。1089年,最高教育機關國子監遷到這裏,改稱「成均館」。

今天,這座古老的建築,已建成「高麗博物館」, 於1988年開放, 千餘件文物分別在四個展覽館展出。

成均館內的展館。
成均館內的展館。

端莊大方的女講解員,穿着朝鮮民族服裝,領着我們走進展覽館,逐一參觀。於我來說,最可觀的是二、三號館。

二號館藏有著名的高麗青瓷。

中國瓷器之中,我最愛天青,「雨過天晴雲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似藍非藍,似綠非綠,有點偏灰……釉色溫潤柔和,有如羊脂白玉。

「影影綽綽如青玉,玲瓏剔透如水晶」的高麗青瓷,又名翡翠色瓷器。雖不如天青般獨特,然色彩清新柔和,不完全青,也不完全綠,花樣纖細,造型優雅。

至於三號館的藏品,更彌足珍貴,有原來供奉在「寂照寺」(Jokjo Temple)的釋迦牟尼佛鐵像,以及8,000多卷佛經。

館外的亦不少超過千年文物,有來自「玄化寺」的七層石塔及石碑;也有「興國寺」(Hungguk Temple)的石塔遺跡、「佛日寺」(Pulil Temple)的五層石塔,以及開國寺(Kaeguk Temple)的石燈等雕刻。

高麗成均館。
高麗成均館。

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繼而東傳到朝鮮、日本去。建築、雕塑、繪畫等佛教藝術也在這些地方發展起來。眼前的塔寺、佛像……,是文化的積澱,亦見證了歷史的興替。

庭院內到處都是碧草青樹,古木參天,其中兩株銀杏樹,樹齡已逾千歲,仍綠樹成蔭,枝繁葉茂。其中一株更是空心的,看起來甚為奇特,幾可容一人置身其中。樹之所以空心,據云是為了不浪費營養,只要能支撐着生命就可以了。

閱人多矣,誰得似庭中樹?樹若有情時,豈會得青青若此!

坐車回平壤,開城漸行漸遠。望着窗外的樹木、田野在飛馳,浮想連翩。

導遊曾說,北韓有八成的山地,耕地只有百分之十三,因此一旦遭遇天災,糧食就會緊張。

想到許許多多北韓的平民百姓,長期活在饑餓的邊緣中……他們憑藉什麼,可以存活下去?

這棵銀杏樹之所以空心,據說是為了不浪費營養,只要能支撐着生命就可以。
這棵銀杏樹之所以空心,據說是為了不浪費營養,只要能支撐着生命就可以。

防空洞──美輪美奐說地鐵

趕回平壤,原來是要去乘坐地鐵。

在中國、前蘇聯等國的支援下,平壤地鐵在1968年動工,1973年開始通車。

據說,平壤地鐵是仿照北京及莫斯科的地鐵建成的,是世界最深的地鐵系統,深度在22-100米之間,某些山區路段更深入150米。

我們從「復興站」進入地鐵。

站在長長的扶手電梯緩緩下降,周圍的牆壁是灰灰白白的。乘扶手電梯,已花了差不多兩分鐘,離開扶手電梯後,還要走數十梯級才到達月台。怪不得有人說地鐵可能兼具防空洞的功能。

平壤地鐵入口。
平壤地鐵入口。

復興站的壁畫,主題是基礎建設,畫中人物的臉孔全露出躊躇滿志的模樣。華麗的拱門、古典的吊燈,在晦暗的光線下,月台顯出有點破落。導遊不斷催促我們上車。

列車十分嘈吵,大家扯大嗓門才能說話。可能是接近下班時間,車廂比較擁擠,我們與本地人坐在一起。

有些人零星地站在一旁。

站在我們附近,是一對可愛的小姊妹,紅紅的臉蛋,紥着短短的辮子,穿着綠色的制服,靦靦覥覥的樣子,非常惹人憐愛,大夥兒爭相拉着她們合照,導遊也沒阻止。

只坐了一個站,便得在「光榮站」下車。

光榮站月台壁畫的主題是──春暖花開的大同江沿岸。

大家繼續不停拍照,可惜未拍完,已被導遊不斷的催促,要回到地面去。

坐地鐵的過程快而短促,我們都在嘀咕,如果可以多坐幾個站就好了。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三天的旅程,比走馬看花還要差一大截,簡直就是霧裏看花。

除了上面提過的景點,我們被安排參觀的,當然離不了與偉大領袖相關的「名勝古蹟」。

縱使是遊客,我們也必須列隊向金日成、金正日父子的銅像獻花鞠躬。
縱使是遊客,我們也必須列隊向金日成、金正日父子的銅像獻花鞠躬。

其一是萬景台。此地依山傍水,山清水秀,風景秀麗,萬景峰山麓下有一所茅屋,是金日成誕生地,也是他童年時代住過的舊居。舊居由隔院相望的房屋、庫房和低矮的籬笆組成。屋子內陳列了一些家具,展現了他困苦時期艱難生活的印記。既是偉大領袖的誕生地,茅屋便成了萬民瞻仰之所,遠道而來的訪客,亦不得不到此一遊。

其二是金日成廣場。在離開平壤的那天上午,我們被帶到大同江畔的金日成廣場。廣場建於1954年,於1972年金日成60壽辰之際竣工,地面由花崗岩鋪設而成,是平壤舉辦慶典和紀念活動的中心場所。廣場周圍的建築都懸掛了金日成、金正日,以及馬克思、列寧的畫像。

遠遠看過去,廣場的中心巍然矗立着金日成、金正日父子的巨大銅像,不時有虔誠的尋常百姓,恭敬地走到銅像前獻花,並深深鞠躬,以示崇敬之情。

縱使是遊客,我們也必須列隊向金日成、金正日父子的銅像獻花鞠躬。鞠躬致意之後,大夥兒可以在偌大的廣場上自由蹓躂,溜覽四周的景色,亦可隨意拍照。廣場兩側是紅旗下的群像雕塑,後面是朝鮮革命博物館,東側就是主體思想塔。

金日成廣場群像雕塑。
金日成廣場群像雕塑。

隨後,我們坐車回到平壤火車站,預備踏上歸程。

在候車期間,有文工隊在表演娛賓,有些朋友趁機再補購點紀念品。北韓的工藝品相當不錯,別具拙樸之美。

剛來的時候,大家都懷着戒慎恐懼之心;踏上歸程,大家都輕鬆多了。

回程的火車,行車仍非常緩慢,但感覺卻完全不同。

坐在車廂內,大夥兒有說有笑的,彷似小學生放學回家一樣,吱吱喳喳的,說過不停。

途中卻發生了一宗措手不及之事,有一位朋友可能忘了──在火車上「不准拍照」的規條,朝窗外拍了幾張農田野地的照片。冷不提防,不知何處走出一個──身穿白色棉背心的大漢,將她的照相機一手奪去。嚇得眾人面面相覷,呆在當場。「背心男」一言不發,將相機檢視一番,示意她刪去照片三張。朋友不敢怠慢,二話沒說,立刻照辦。這個疑似「便衣警察」的漢子亦不再追究,揚長而去。

事後,大家都捏一把汗,戰戰兢兢的繼續坐車,循規蹈距,再也不敢造次。

幾個小時後,火車終於抵達新義州,我們需要攜帶行李下車,站在台上靜候,等待辦理離境手續。

又過了大半個小時,我們再上另一輛火車,車廂卻擠得要命,也亂得受不了。很多朋友都沒座位可坐。

幸好,不消半小時,火車抵達丹東火車站。

步出火車站時,不知何故,腳步浮浮,有點如虛似幻的。

大夥兒從「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平平安安回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感覺真的很好!

2014年5月12日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355期,2014年7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