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

在兵馬俑的魅力和霧霾天氣的恐嚇之間，我冒險選擇冷兵馬俑。西安，不能不到，而且不能只到一次。以文化核心的美名傲視全國，以漢唐古都的地位譽滿全球，再加上絲路起點這充滿獵奇性質的身份，西安的自我定位，恐怕比北京上海還要高。

 

友人問我，到西安最想看的古蹟是什麼。我說大雁塔。朋友不解：「那有什麼好看？不過一個寺廟，加一個樣子呆板的塔。我沒上去。」

 

大雁塔裏裏外外都是方形的。走到較上面的樓層，就有落地窗戶，讓遊人外望。這些窗子設在一條走廊的盡頭，四面都有。不過，估計當局怕生意外，窗戶都鑲上了玻璃，而且每個窗子前，總見一個人拿了椅子坐在那兒守着，沒有人走得進去憑欄遠眺，我們無法像唐人那樣瞇起眼睛說那邊就是終南山，那條河就是渭水等等的話。守住四邊窗子欄杆的人，有老有少。一位是阿叔，一副已經看破紅塵、卻又無法不繼續「搵食」的樣子，魂飄象外，以無感對待遊人的引頸張望。另一個是妙齡少女，交腿而坐，俯身向前，支頤外望，彷彿要消滅自己的存在。另一男子則佔着位置拿工資打手機。手機亮亮的，在光線不強的塔裡產生一種古今的對抗。善信看不到玄奘的舍利，孩子找不到好玩的東西，風騷女子卻佔着窄窄的梯道擺鋪士，男朋友勉為其難地舉起手機吸收了那個 V 字手勢。大雁塔，不過如此。

 

然而，我仍在尋找盛唐裏的某一天。時為公元752年，即玄奘建塔（公元652年）之後100年。這幾個人是高適、薛據、儲光羲還有我非常欽佩的邊塞詩人岑參；當然，最重要的是杜甫——這還不夠讓我着迷嗎？幾位一流詩人走在一起，一定十分高興，同時會手癢癢的暗自較勁。當時，他們都為同登此塔留下了作品。大雁塔的建築形式類似印度佛寺，如今樓高七層，不夠65米，以前曾經高一點，如今這個是重建的。但在眾詩人筆下，它卻是摩天建築。當年的長安又有幾個這樣高的建築呢？杜甫寫塔的高度，不算誇張，讀起來覺得他也太老實了：「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七星在北戶，河漢星西流……」（〈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我往上走，到了三、四樓時，就感覺到「烈風」從四邊落地窗的縫隙奪路而入，風力強勁。我估計諸位詩人登塔之時是白天，寫星空的二句只屬想像。但說到想像力，我更欣賞岑參的誇張：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蹬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

——〈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因為讀過這些大詩人的作品，總覺得大雁塔光芒四射。可惜我從地面一直走到頂樓，金睛火眼、步步為營，在牆壁上找尋諸位詩人的介紹或說明，卻一點沒看見。西安市政府一直說大唐代影響力不在武功（相對於漢武帝的時代），而在文化，這是對的——但將大雁塔列為 AAAAA 級景點的中國，卻不把岑參、杜甫當作一回事，太令人失望。

 

回到地面，我說：沒有我想看的。導遊說：早跟你說過了。心中大概正要暗笑我白白花了30大元（人民幣）。行程繼續。不意到了吐魯番，小小的地下展覽館內竟然有一個岑參的塑像，又詳細介紹了他的資料。那小展覽的總稱叫做「重要人物」，當年發配邊疆的英雄林則徐也在呢！我給深深感動了。

 

回頭再看，西安那麼輝煌，就容不下幾個詩人？難怪大雁塔毫無靈氣。細心看，原來它早就向着商場那邊偷偷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