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的《書》,一般中學生都讀過。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榮譽教授陳志誠老師在《學者散文的典範——談梁實秋先生的〈書〉》一文中對這篇文章有極高的評價:「梁實秋先生……是個學貫中西,通古達今的大學問家,以這樣一個泛覽博觀、知識豐富的學者來談書論籍,自然游刃有餘,而《書》一文寫來儒雅簡潔、親切易讀之餘,亦令人深深感受到梁氏的風範和意趣。其學問的博大精深,的確使人難以跂及!」《書》固然寫得好,但另有兩篇談及讀書的作品,給我的觸動和教導更深;一篇是培根的《談讀書》,另一篇是叔本華的《讀書與書籍》。
培根:所讀之書皆成性格
培根(Francis Bacon,英國哲學家,1561—1626)的《談讀書》收入北大王佐良教授編譯的《並非舞文弄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是對讀書這回事的鳥瞰圖。王教授用古意盎然的中文譯出,語調盡得培根中古英語之神髓。人說培根只須提出論點,就足以震懾人心,不需論據,可見他才智之高。他開門見山地指出讀書之必要:「讀書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長才。其怡情也,最見於獨處幽居時;其傅彩也,最見於高談闊論之中;其長才也,最見於處世判事之際。」三言兩語,就把不同心態的讀書人都網羅其中。
無論你是內向自足的修行者,是掌握所有機會來發表的社交人,還是需要在社會上擔當某種角色、積極謀生的職場眾生——你總不能不讀書。培根起筆力度之大,使人吃驚。繼而他談到讀書不能「死讀」,否則徒勞無功:「讀書補天然之不足,經驗又補讀書之不足,蓋天生才幹猶如自然花草,讀書然後知如何修剪接移;而書中所示,如不以經驗範之,則又大而無當。」「範」是動詞,規範也,有約束的意思,指的是我們必須用經驗來檢測所讀之書的內容。
好了,我們現在都來讀書了,但讀時該怎樣做?我們應拿什麼書來讀?培根的提示很具體,也很實用:「討論使人機智,筆記使人準確。因此不常作筆記者須記憶特強,不常討論者須天資聰穎,不常讀書者須欺世有術,始能無知而顯有知。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原來,書讀了會忘記,因此有兩事必做:一,與人討論;二,做筆記。這些都是深化我們所學的方法。讀哪些書?那就得看個人的需要了。培根的教導,精確無誤且鉅細無遺,對我的幫助很大。
叔本華:人生苦短 決不濫讀
但書本絕不是神物,更不是上帝,不宜對之屈膝膜拜。因此,培根也沒忘記指出,「……明智之士用讀書……用書之智不在書中,而在書外。」這種看法,和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德國哲學家,1788—1860)的論點不謀而合。在《讀書和書籍》(陳曉南翻譯《叔本華論文集》,台北:志文出版社,1994)裏,他直接指出「我們讀書時,是別人在代替我們思想。」他認為人讀書之時若缺乏批判思考,就只是孩子寫 copybook 一般的「依樣畫葫蘆」,白讀了。這樣的話,「讀書愈多……他的思維能力必將漸次喪失,此猶如時常騎馬的人步行能力必定較差。」叔本華要求之高,可見一斑。初看此段,猶如當頭棒喝。我們天天勸告新一代多閱讀,好像只要讀點書,一切就都好了;原來這只是開始。不讀書不行,但讀了書就一定具有高度智慧了?別做夢了。許多學歷極高的人看來像個大呆瓜,皆因為讀書讀壞了腦袋。用叔本華的邏輯,我們今天的年輕人更慘,因為「他們上網時,是網絡在代替他們思想……他的思考能力必將漸次喪失。」
好些人主張後輩什麼書都要讀,說他們以前一旦看見文字就吞下去,量夠大就好。可是,假如要像培根那樣精讀書本,且要討論和做筆記,這就行不通了。時間那麼少,什麼都讀實在很不划算;叔本華遂向閱讀的人提出幾個要點。第一:決不濫讀;第二:要讀原著,第三:讀到精彩的書,馬上重讀。
是的,人生苦短,決不濫讀!叔本華說:「平凡的人,好像都是一個模型鑄成的,太類似了!他們在同時期所發生的思想幾乎完全一樣,他們的意見也是那麼庸俗。他們寧願讓大思想家的名著擺在書架上,但那些平庸文人所寫的毫無價值的書,只要是新出版的,便爭先恐後地閱讀。太愚蠢了!」不選而讀,實在太浪費人生。
讀原著也十分重要。叔本華說他童年時讀到德國作家施勒格爾的話,茅塞頓開、奉為圭臬:「你要常讀古書,讀古人的原著:今人論述他們的話,沒有多大意義。」此話足以令經濟尚好的人提早退休,騰出時間來讀古書,先讀聖經,再讀論語;讀杜甫韓愈沒有什麼及不上光讀翻譯錯誤的新詩。
叔本華時代沒有電腦,不能 bookmark 什麼網頁。但是,他也不要單靠書籤幫他貯存什麼,反要動用自己的腦袋的來積蓄學問。我們一向覺得他是個天才,記憶力特強,原來,和培根一樣,他也很努力。他說:「任何重要的書都要立即再讀一遍。」他尚且如此,善忘如我們,又怎能不這樣做呢?
讀書,畢竟是要用勁的。誰不這麼想,誰就注定一生只讀得懂那本叫做面書的爛書了。
(封面圖片:Pixabay / CC0)
原刊於《星島日報》,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