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李約瑟之難題〉
上周提到的田家炳基金40周年紀念活動,大會邀請了9位大學的校長或副校長,齊集台上,輪流分組回答3條問題。下面是第一條,全文隻字未改照錄。
學校如何提升德育/價值觀教育工作,引導學生注重品德內涵修養培育,為未來人生路奠基?
這裏是筆者的思考。這個問題,是針對知識與技能以外,學生的發展。
這就包括學生的情感、態度、道德、價值觀;也就是這裏說的品德、內涵、修養。因為是面對大學校長,可以假設是有關大學教育的,與中小學教育應略有不同。假如是針對中小學教育,大都會把注意力放在「教」的方面,看學校能做些什麼,幫助學生在知識以外,如何成長。於是會聯想到開什麼課程?如何設計校園生活?組織什麼活動?引進什麼外力元素?等等。
大致來說,在中小學,學生一般未成年,學校負有監護他們成長的責任。一般假設學生的發展,是可控的;因此學校就要盡量地鋪好路軌,讓學生上軌道。具體來說,學校都有校規,就是在校園以內的行為規範;讓學生有所依從。雖然大家都知道,一樣的學校環境,也可以產生一百種學生。
因為學生成長的因素,學校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學校不是工業生產,不是所謂「倒模」,不會產出一模一樣的學生。雖則大家也知道,學校有校風,是一種有形無形之間的氛圍,不同的學校,畢業生的風格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大學生成長,靠管制嗎?
大學則很不一樣。香港的大學,更加接近西方的大學。學生進了大學,基本上是進了社會。從法理來說,他們都是成年人。學校不扮演學生的監護人。另一種說法,學生是成年人,學校無權監控他們的行為。實際上,學生的行為,是受社會法律的規管。許多年前,曾經有中國內地或者台灣的大學朋友來訪,都驚訝於大學沒有校規。
大學不是沒有紀律,作弊是零容忍的。在港大,學生作弊是嚴重的犯規,要立案調查,設立專案小組,實行類法律的審查;有時候甚至學生可以聘律師辯護。
除此之外,都訴諸法律。筆者當過學生宿舍舍監,相當熟悉──有偷竊就報警。近日行文中有大學生騷擾其他學生,也是報警。當然,大學是教育機構,過程中還有許多勸喻、調解、輔導的餘地。
但以上都是消極的。讀過大學的,都知道大學生活,是非常豐富的學習生活。大學畢業多年,往往記得的不一定是課上的知識,而是課外的活動。傳統的有各式的學生團體──學術的、體育的、音樂的、舞蹈的、戲劇的、宗教的……後來又多了許多服務性的(如扶輪社)、世界性的(如AIESEC)、「潮」的(如動漫學會)。這些,甚少是學校設立的,幾乎都是由學生自己發起的。筆者就在60年前,參加過50人簽名發起組織港大「行社」(Ramblers’Club)。
住過宿舍的,更加會覺得宿舍生活最難忘;那是不同背景不同思想的年輕人,學會共同生活。即使是課內的學習,也變得很多姿采──各式各樣的小組項目、設計、創造、校外體驗,無法勝數。但是更多的是大學生自己在校外參與的活動──NGO、教會、社區──往往是幫助弱勢社群。
大學生自治,最佳鍛煉!
學生自治,是大學生一個重要的學習領域。很多學生都爭取「上莊」(選入學會的執委),而「上莊」是一種難以替代的經歷──要經歷決策、協商、分配、解難、排危等等的考驗。那天田家炳的會上,座上就有聽眾提出要重視學生自治的機會,誠然。
筆者在當舍監的時候,有一年宿生會的主席,日以繼夜地為同學服務,往往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她在中學的時候,成績彪炳。問她,為什麼捨得如此犧牲自己。她答:「我要是埋頭只顧功課,要考個一級榮譽,也許不難。但是我就會失去了現在學到的東西。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這種想法,很有代表性。
筆者參與過內地多所985(國家重點)大學的評估。也都是學生的學會林立,學生(尤其是一年級的學生),第二年都爭做學會的理事或者幹事。那是大學的常規,內地稱為「第二課堂」。內地也愈來愈重視校外的社會服務與社會體驗。我們評估的時候,也包括這些方面,而且還邀請校外的合作夥伴作出評估。
不少本港大學,都有「師友計劃」(Mentorship)。Mentor這個英文字,近中文的「師傅」,而不是teacher。也就是全面幫助學生成長的前輩。當年(1997)港大開創的時候,只是覺得,大學有無數有豐富社會經歷的校友和朋友,而我們的學生,相當一大部分來自弱勢家庭,他們的家庭沒有這樣的社會網絡。
學術一點來說,他們沒有這樣的社會資本。將來畢業進入社會,就很吃虧。何不讓他們配對,讓學生從「師傅」身上汲取營養?這裏面,沒有人付錢或者收費,完全是人與人的交往。也不會「對口」配對(例如律師對法律學生),否則變為職業輔導,就狹了。結果,「徒弟」高興,「師傅」也高興;還有「師傅」逐年累積「徒弟」的。雙方不必花很多精神與時間,但是這樣的學習,這樣的友誼,無可替代。
近年大學生的海外交換,已成風氣。港大原來要求每一名學生,大學期間,起碼去過一次海外交換,起碼去過一次中國內地交換。可惜疫情打斷了。很期待疫情過後,盡快恢復。
其實,社會科學院大概10年前就有了類似的要求,也實施有效。海外交換,是讓學生經歷另外一種文化,知道我們習慣了的,只是局部;原來在有些社會,人們是用另外一種形態生活的,眼界和天地,豁然大開。
大學生經歷,一生難再!
學生也很明白這一點,在波士頓教書的時候,遇到一位港大的交換生,他在港大念心理學,到美國卻專門找哲學的名師上課;他說,假如到這裏也是念心理學,與香港差不多,但是心理學往往糾結的「身與心」(生理和心理)問題,卻要求教於哲學。還有其他的海外經歷:有一位學生,二年級的時候,應徵到南美洲一個國家去教中學IT,起初一句西班牙語都不懂;一年之後,回來完全變了一個人,立志要到國際機構為發展中國家服務。
沒有以上種種,就不算是大學生活。大學,固然是高濃度地學習知識,但也是無顧慮地廣泛接觸,大膽嘗試,開闊前景的幾年。一生中很難再碰到!徐立之的年代,設立的「第一代大學生獎學金」,就是讓弱勢家庭的學生,不致因為經濟拮据而不能經歷這樣的學習。
因此,筆者的思考,大學教育,知識與技能,只是學生學習的一個方面。大學,應該是學生無邊界的學習天地。
大學,不應該也不可能瞄準目標模型去塑造學生;而是應該把學生釋放出來,讓他們在浩瀚的大海中游泳,讓他們嘗試,允許他們犯錯,從而鍛煉自己,讓自己在變幻莫測的未來,可以自如地生活。
應該相信,人的思想與品德,是社會的必然,重在經歷。在大學多般經歷,多種鍛煉,才不致狹窄,才有自信,才會有健康的思想與品德,才不會在風浪中被捲跌。
那年,筆者參加北京大學100周年校慶,江澤民在台上,說了:「要打造一兩所世界一流大學」。從此中國的大學迅速走上國際舞台。那是1998年5月,所以有985。但那背景,是1989年以後,害怕大學生,大學發展停滯,甚至一度限制發展(升大學的)普通高中。
一時的社會風浪,百年的樹人大計,孰輕孰重?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