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從大學收生談到社會流動,意猶未了。教育,作為一個社會體系,從來就與社會流動分不開。裏面有許多方面,值得與讀者分享。
科舉觀念 深入文化
難免要從科舉說起。科舉作為制度,建立於公元603年,當時是隋朝。科舉的作用,100%是為了選拔官員,再無其他目的。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但是科舉把整個選拔的遊戲,放在讀書上面;遊戲規則,就是讀與寫。於是在中國形成了一個自圓其說的教育概念。
- 參與科舉這場遊戲,是社會上升的唯一途徑(在古代是「升官發財」)。
- 這場遊戲,沒有任何入場券;也就是任何人都可以參加(雖則大多數時候只有男的可以參加),因此是社會上升的階梯,而且是可見成果的階梯。
- 這場遊戲,參與的辦法簡單易明,就是鍛煉讀與寫。
- 這場遊戲的基本活動,是嚴格的考試。
- 這場遊戲,是一場競賽;要贏,也就是要打倒別人,才能贏出;只有相對的強弱,而沒有絕對的勝數。比如說,全國只有一位狀元。
- 然而,強弱之分,是由「上面」決定的;但是人們還是相信是公道的。
- 這場遊戲,讓人相信,任何人都沒有先天的優勢,都要靠後天的努力。從來的小說、戲曲、傳說,都是讚揚「十年寒窗」。
- 久而久之,人們把科舉要求的讀與寫,看成是教育。直到今天,在華人社會,教育、讀書、上學都是同義詞。
- 教育的目的,就是考試成功,也就是考取功名。因此,教育與考試,其實是一件事──沒有考試就沒有教育。傳統的中國文化,往往把學問與功名,混為一談。
- 於是,讀書、考試、社會上升3個概念,就構成了中國傳統社會的教育觀念。
清末,1905年,科舉取消了。當時的社會是如何適應這種變化,人們如何為子弟尋求社會流動,筆者沒有足夠的民情數據來作出任何推斷。不過當時成立的大學,如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都是強調西方的科學技術,以應對列強的「船堅炮利」;但是又強調「西學為體,中學為用」,要在大學教育中包含中國傳統的道德倫理。
反正到了西式的教育比較盛行的時候,一些出名的大學,如燕京(今北京大學)、南開、金陵女大、清華、聖約翰等,大致也起了培養社會上層的作用。不過大致來說,窮家子弟不多。
記得王賡武校長說過,香港大學的頭幾十年,並非富裕家長的首選。因為富裕的家長,都會找機會把子女送到外國留學,而留學畢業生(學生)是非常吃香的;其他的就在國內的名大學,謀求上升。香港大學既非真正的西方大學,又不會為畢業生帶來內地的冒頭機會。換句話說,港大並非當時社會上升的途徑,滿足不了家長的「科舉」夢想。
大學功能 社會上升
是戰後,在逐漸有比較低下家庭的子女,入讀港大。筆者1963年入讀港大,同學中甚少富家子弟。大學有Bursary,是一種助學金。港大開始發揮了讓學生社會上升的角色。
到了1969年,政府提供相當慷慨和全面的助學金和大學生貸款,當時又有了中文大學,貧苦家庭的子女,開始大規模進入大學。1970年代的畢業生,也就是今天開始退休的那批精英,都可以說是大學所提供的社會流動的產品。
開始大多數是做公務員或者是教師。他們接受了西方民主社會的政治文化,領導了當時的學生運動,也是第一批公共知識分子。1980年代中期開始,開始有超過半數的港大畢業生進入私營機構,他們是香港第一批本地CEO,或者是公民社會的領袖。今天剛剛或者接近退役的政壇領袖,不管是哪一種政治立場,都是197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
王賡武校長的觀察,這時候的港大,實際上是科舉的替代品。也就是說,家長把入讀大學,看成是美好未來的同義詞。而實際上,西方工業社會不一樣,大學畢業生的收入,遠遠超過中學畢業生。
把大學入學等同進入上層社會,當然不止於香港,所有華、韓、日、越社會,都有這種現象。中國建立科舉制度不久,日本在公元701年首先仿效(後來中途有不少變奏),朝鮮在公元958年設立科舉(至今還每年舉行科舉節),越南則是1075年設立科舉。
這幾種社會,都一樣由於教育觀念鍛煉了學生艱苦勤奮、投身競爭、相信後天;但也是只問功名,志在贏取,崇尚攀比,不計學問的教育文化。送孩子上學的目的,就是赤裸裸的為了社會上升。
大學收生 另類優才
必須說明,爭取進入大學教育以求進入社會上層,不是這些「筷子社會」專有。前幾天碰到世界銀行的朋友,知道81歲的George Psacharopoulos還在不斷作他的高等教育回報率研究。他一生做了大概超過100個國家的回報率研究。其原理,就個人來說,就是念了大學,雖然押後了就業減少了收入,但是終生的收入還是比沒念大學的為高。因此念大學是一種投資。
與華、韓、日、越不一樣:
- 在西方,那是理性經濟計算的分析;在東亞,那是不言而喻、理所當然的文化;
- 在西方,有沒有念過大學,收入差距不如東亞的大。
讀者會想:「既然是文化使然,那就只好認命,沒有改變的可能。」那有一定的道理。教育裏面發生的事,不都是由於教育內部的原因,沒有辦法從教育內部加以改變。科舉的觀念,是因為教育有它的社會功能,因此即使取消了科舉,觀念還在。
讀者又會想:「既然如此,也只好由他去吧,反正我們自己都是這樣過來的。」但是分明社會又普遍地埋怨學校教育令我們的孩子感到沉悶、壓力很大、很多憂慮、很不愉快。
筆者認為,這是因為社會變了,單靠功名(學歷),已經難以生存。筆者的描述,過去是「一紙文憑、一技傍身」,就可以「一勞永逸、一帆風順、從一而終」。但是此情不再!下一代,需要不斷適應、不斷學習、不斷改變、不斷突破、不斷創新……在現代社會生活的家長,他們對學校生活的看法也在變。現在的學校制度,正在經受前所未有的壓力,需要改變。
那麼,我們可以做什麼?大學收生,是一個難以迴避的起點。不是要大學不擇優;也不可能要大學改變自身的社會功能。但是這個社會功能的內涵變了。只考慮學業成績,就會收到只會讀書的學生,或者是只知道高分功名的學生;就會失去了很多有其他優才的學生。培養出來的畢業生,就沒有能力在未來的變幻社會中生活。因此,不是不擇優,而是用新的眼光看什麼叫「優」。
大學收生,還有影響中小學的一面。大學收生的考慮拓寬了,就給了中小學去掉了瓶頸,讓學生有更寬闊的學習空間,讓他們以更寬闊的胸懷迎接未來。這絕對不是降低成績門檻可以達致的;不要以為:降低分數就等於會讓出空間拓寬學習。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