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收生與社會公平

受教育愈多,未來收入就愈高。假如每一個人都念了大學,是否每一個人都會有同樣更高的收入?又或者說,每一個人都念了大學,是否社會就平等了?

上周提到美國James Coleman在1966年的研究報告,當時最引起震動的是:在美國,學生的學業表現,家庭影響顯著地超過學校影響。上周筆者把話說顛倒了,也許讓讀者看得一頭霧水。在此向讀者致歉。

文章當時是想說明,在美國,純粹看考試成績,對於弱勢家庭的子女不利。因為父母不重視教育,學生因而也往往在比較忽視教育的環境下長大。香港或者華人社會則不一樣,自古以來,由於科舉純粹看考試的傳統,教育往往是貧困家庭對子女的翻身指望,因此不惜「十年寒窗」;因此會有朋友擔心,要是大學收生需要看其他經歷,都會是貧窮家庭負擔不起的經歷,反而讓貧困家庭失去了簡單可期的目標,因此會對弱勢學生不公平。

照顧弱勢 事與願違

當然,以上的所謂「文化差異」,只有統計學上的意義。香港的教師會告訴你,香港也往往會遇到家境比較困難的學生,家長對孩子的學業不聞不問,完全不管。美國也不是沒有貧困或者少數族裔的子女,通過在學校的努力,達致社會上升。而且,隨着時間的轉移,家長的態度會有變化。學生的族裔文化背景,也是一個變數。以上只是一般的情形而已。

但無論如何,這裏牽涉到家庭與學校對學生影響的相對強弱,也牽涉到學校與社會不公的關係。

恰好,上周五同一天(11月2日),同文盧安迪也為文討論大學收生。提到美國的積極平權(affirmative action),為了達到國家憲法要求而制定的種種政策,初看照顧了弱勢社群,但是往往實際施行之後,事與願違,弄巧反拙。這是殘酷的現實。而實際上,任何收生的措施,從不同的角度看,都會看出不同的利弊。

像目前仍是懸案的哈佛對亞裔學生的「歧視」,即盧文所說,亞裔學生入學的標準,要比其他族裔高許多。因此亞裔學生覺得不公平──「同樣的分數,為什麼拉丁裔可以入學,我就被拒?」但是,假若只看分數,哈佛的校園,就不難被大數目的亞裔學生「佔領」了。拉丁裔的學生又會覺得,為什麼他們憑分數就能入大學,而我們只不過分數低就不能接受哈佛的教育?

筆者近年悟出一個道理:教育政策與措施,包括大學收生,有普遍地為下一代作迎接未來的準備,這是基本的。教育也可以增加或者減弱它對社會不公的影響,但是教育不可能基本地改變社會的不公。至今,人類社會不是公平的社會,雖然「公平」是人類沒有間斷過的期望。但是社會的不公,是社會資源分配的結果,有其深刻的社會制度與經濟形態的根源,但卻不是教育造成的。

當年念博士之初,沉迷於教育經濟學。簡單來說,受教育愈多,未來收入就愈高。Learning會帶來Earning。這也是人力資本理論、教育投資概念的基本立足點。國家在教育投資,讓國民有更強的生產力,從而增加GDP。個人向教育投資,高中畢業不就業;短期內犧牲了收入,但是念了大學,換取終生更高的收入。所以可以計算教育投資的回報率(rate-of-return)。

但是,這裏的「更高收入」,是相對於中學畢業便就業而言。卻沒有辦法解答:假如每一個人都念了大學,是否每一個人都會有同樣更高的收入?又或者說,每一個人都念了大學,是否社會就平等了?

假若只看分數,哈佛的校園,就不難被大數目的亞裔學生「佔領」了。(Pixabay)
假若只看分數,哈佛的校園,就不難被大數目的亞裔學生「佔領」了。(Pixabay)

教育投資 不涉公平

事實上,許多國家,高等教育擴展了,高等教育的回報率就會逐漸降低。事實上,長期來說,大學畢業文憑的價值也會逐漸下降。是為學歷貶值(qualification inflation)。這在香港已經發生了,也是人們常識之內。因此,教育能夠做的,是不要在學校階段,就因為家庭資源的差異,而妨礙了學生的上升(這裏仍然是指教育制度裏面的「上升」)。而無法希望通過教育,營造一個公平的社會。

不是想為教育卸責。教育的「公平」職責,還是很重要的。

其一,要讓孩子從小就有公平觀念,因此學校與教師的一舉一動,都應該讓孩子生活在一個公平的環境裏面。否則,要是孩子從小就認為「不公」是應該的,他們就會認為自己難免是高人一等,或者低人一等。要是充滿着這樣的人類,我們的社會,就只會愈來愈不公平。欺凌與被欺凌,就會變成社會的常態。即使是這一點,其實要學校做到也不太容易。

華、日、韓、越這幾個「筷子社會」,深受孔孟影響,都是費孝通說的差距格局,是一個差距、等級、攀比觀念嚴重的社會。在香港,教師觀念裏面輕視貧困家庭的,也許不是主流;但是把學生分為優劣,又或者把學生按照成績排序,還是普遍的。

其二,讓學生有社會上升的機會。所謂均等的機會(equal opportunity)。我們改變不了社會的不公,但是卻希望社會還是可以上下流通的,也就是社會給予每個學生希望。相反,是因為教育制度的弱點,讓一部分人完全失去了向上流動的希望。我們希望不斷擴展高等教育的機會,就是讓更多的人有社會流動的機會與能力。

其三、在制度上,因此不應該有出身的因素,讓某些學生永遠無法接受更高的教育。在學校裏,也因此不應該讓某些學生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或則一早就自暴自棄,或者以負面的態度對待社會。人們常常說:「教育就是希望」,是千真萬確的。

1970年代,筆者在筲箕灣辦了培元英文書院,當時是窮區辦學。事實上,近800名畢業生中,能夠進入大學的寥寥可數。但是當時的教師有一條共識:「5年中學,每一名學生,起碼有一次機會在台上接受鼓掌。」就是要每一名學生都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人,即使他們最後也許仍然生活在社會的下層。

其四、與大學收生有關,盡量給弱勢家庭的學生,有機會有資源享受更多的學習機會。這不是為了爭取進入大學,而是因為他們將來進入社會,沒有這些經歷就很吃虧。也是因為這樣,大學收生這條指揮棒,就很重要。大學不打開成績以外的門,弱勢的學生就只有被困在考試裏面。須知,富裕家庭,不管你如何收生,還是會有其他的學習機會。不過不一定表現在大學入學而已。

大學收生 無法公平

上面說了這麼多,只想說明一個問題:大學收生,打開大門,成績好的,收!成績以外有其他的優勢的,收!本專業認為最適合的,收!大學收生沒有扶貧的功能。把大學收生的去向,放在對社會是否公平來考慮,大學就會舉步維艱。因為那不是大學可以做得到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