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到故宮,你去參觀鐘錶館的時候可能無意間會碰到王津老師;如果你去西藏,去珠峰大本營,你可能會看到索多,《喜馬拉雅天梯》當中的那個主角索多。他們真的就生活在那裏。這是我覺得紀錄片特別有價值的地方,因為,那些人就生活在離你幾千公尺外的地方,而且到今天為止他們依然在這樣生活着,包括已經成為網紅的王津老師,還有屈峰他們,他們現在依然還在做同樣的事情。
在故宮奉獻一生的宿命
很多的時候媒體會問我:「你特別會喜歡哪個角色?哪個人物?」我個人很喜歡,或者說特別能夠打動到我的是木器修復組的老師傅史連倉。大家有看過的會知道。史師傅他不太善言辭,我跟他在拍攝當中做採訪,經常是我問了五、六句話,他就是:「嗯」、「是啊」,然後想半天:「嗯,就是這麼回事。」如果大家看過我們那個電影版的話,其實最後結尾的時候,史師傅他趴在那個院子裏那麼大的缸,在缸沿上趴着看那個水,那刻真的很打動我。因為我們電影拍完了他們就要搬走了,就要離開這個小院,而史連倉師傅今年已經60歲了,已經退休了,但他又返聘回來了。他告訴我他3歲的時候就在這個小院裏逛了。因為他的父親那時候就在這個木器組。他的父親是河北當地有名的木匠,當時故宮博物院成立木器修復組的時候,就是從民間去尋找那些手藝高超的木匠,然後他父親就被招進來了。那時候其實挺幸運的,他們帶着一家老小,就是靠着角樓邊上搭着平房,他們就住在故宮裏。那時候史師傅就3歲,他就會轉到小院裏來找他爸爸和叔叔大爺們。你想像一下,一個3歲的孩子,他覺得我就是生在這個地方的,我所有的生活,我從出生開始就跟這個院兒有關係,到今天他退休了,我能感受到這一切已經長到他的肉裏了。
我們從一種宿命的想法看,這其實都不是他的選擇,這是他的命。我覺得那一刻的時候就特別觸動我。好像他的出生,他這一生就是為事而存在的,他也沒覺得這事有多麼偉大、光榮,要沒我們這個片子拍,沒有這個片子火,我想這輩子也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史連倉是誰。他說我就是一木匠。當我在採訪最後我再問到他說馬上要搬離這個小院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他那時候停頓了一刻,然後轉過來跟我說:「如果故宮要返聘我,我一定是義不容辭、義無反顧地會回來。」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眼眶裏有淚花兒。他不回來他能去哪?他已經離不開這個地方了。他如果做任何其他的事,他並不是說找不到能更掙錢的事,他如果不回到這裏,我覺得他可能會病了,或者說他就垮了。這點特別打動我。生命質感是會打動到人的,這也是作為紀錄片創作者的職責所在。我應該把能夠打動到我內心的那些東西,我想告訴大家。我用鏡頭讓大家看到,世界上有一群人這樣活着。可能他們沒有像你們那樣熟悉的生活方式和狀態去渡過他的一生,但確實如此。
氂牛與生計的割捨
如果你沒看到你可能不相信有人是這樣過的,包括之前拍《喜馬拉雅天梯》,那些藏族年輕小伙子高山嚮導。大家都知道攀登珠峰,從有商業登山以後,很多著名企業家登上珠峰,大家都知道那很貴,好像那是一個富人遊戲,當然也有一些我所認識的他可能也不是那麼有錢,但他願意攢了很久的錢,願意去花幾十萬,完成登上珠峰的夙願。鏡頭所關注到的是如果沒有那些年輕的藏族的高山嚮導為商業登山者鋪路、搭帳篷、修繩索、揹氧氣瓶。那些商業登山者是永遠都不可能完成他們的夙願。如果我們沒有去拍攝這些,有多少人會知道那些藏族小伙子、藏族姑娘是這樣渡過一生?其實我也想回過頭來想,這選擇有多大程度是主動選擇,又有多大程度是被動選擇?做紀錄片時,讓我在創作的過程中有很多的思考。我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我經常反過來思考,有多少性格是命運所決定?因為他的命運,造就了他今天的性格?其實這個是挺有意思。
我會想得很多,可能是因為我是一個內心情感比較敏感的人,所以才會選擇這樣創作的方式,想要去跟大家呈獻和交流。在攀登珠峰每年四、五月份登山季時,除了登山隊員、高山嚮導、商業登山者要聚集於此,還有一群人也要聚集到這裏,就是周邊的牧民。這是他們一年當中唯一一次可以賺到外地人錢的時候。他們會帶着氂牛來幫助登山隊伍,幫他們駝裝備,包括發電機還有他們吃的用的。因為從海拔5200米的大本營海拔6500米的前進營地,這個過程當中是牛能走到的最高路程。一些重的給氧都必需要有氂牛把它們駝上去。這個時候他們會給氂牛工一些現金。這些現金也沒多少錢,我所了解就幾千塊錢。這幾千塊錢可能就是珠峰腳下的藏民、牧民家庭一年當中需要到外面買日用品用的錢,就靠這兩個月賺到。
在珠峰腳下的冬季漫長,剛剛過了冬天,在海拔4000-5000米的冬天沒有一丁點兒綠色,而那個時候是氂牛最瘦的。其實牧民很心疼他的牛,剛渡過一個飼料匱乏的寒冷的冬天,春天是氂牛最弱的時候,但它卻要幹一年當中最重的活兒。過程中,牛可能會掉到冰縫裏,掉下去牛會卡在那個地方,不會馬上死掉。大家在《喜馬拉雅天梯》裏看到氂牛的眼睛特別清澈,它會看着你,甚至還會流淚。主人只能看着,因為你不可能把它拉上來。天暖起來之後,有的冰會鬆動,有的石頭、冰會掉下來,人的反應會更快一些,人可能會跳開,牛沒有辦法,有時候被砸中會受傷或者死去。其實這些都是片子裏有的故事,今天我很想分享拍攝中我個人的感受,幕後的故事。我跟朋友講的時候,有的會說他的主人太殘忍了。大家覺得它的主人殘忍嗎?我剛剛講了,這是這一年當中他能賺到現金的唯一機會,而這現金於他的家庭,於他身後的妻子、孩子、父母那麼多人來講,是他們一年最重要的收入。
繼續用自己喜歡方式和世界交流
今天好像講得有點傷感了,但這是我很想分享的。很多人在談到我們片子就會想到「工匠精神」、「匠人精神」,其實我想講的是「生命質感」,而不是「匠人精神」。每個人都在用力活着,包括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我們都在挺用力地活着,都在挺努力地活着,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們面對生活的不易。所以我要做的事情還是那句話,我希望大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這樣活着。
講者簡介
蕭寒,中國內地男導演,浙江工業大學副教授。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2011年開始紀錄片創作,2015年執導紀錄電影《喜馬拉雅天梯》獲中國首屆國際紀錄片提案大會「最具國際傳播力獎」。 2016年和葉君聯合執導3集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獲2016年度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十大紀錄片。同年執導同名大電影《我在故宮修文物》於2016年12月16日上映。
手藝與當下 — 故宮匠人的生命質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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