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專、大學教書的時間剛好超過30年,起初兩年當導師,後來正式成為教師。近十年來,我教的科目主要有兩個,一是新詩創作;另一是一般創作(學生要寫散文和短篇小說,也可以寫詩)。這些年,我每一個班上總有一、兩個從國內來的學生。
兩地學生語文水平相若
很多大學老師都說國內學生比香港的學生強,起碼中文水平高一截,人也比較用功。有老師甚至說,國內學生連英語也比較好。其實情況頗為複雜,我不認為國內的學生有絕對的優勢。舉例說,八家大學中有七家的英語水平相對接近,每年的 IELTS(The International English Language Testing System),港大則一枝獨秀,中大平均少零點幾分,其他大學則緊隨其後。國內學生的英語水準比不上港大生,但和其他大學相比則差不多。
說到中文,國內同學的口語(普通話)和書面語極其接近,他們文字流暢,弱點是想到就寫,而且歐化嚴重。香港同學語文歐化的情況也不少,但沒有內地同學那麼多。成語呢?大家都不大會用了。十年前,香港同學的課外閱讀量和國內同學的相比,可謂大幅落後。不過,據我個人的觀察,二者的距離正在縮短。我班上的香港同學進大學後都願意開始多閱讀,而國內同學卻已經不像十年前那麼愛讀、能讀了。就語法而言,國內同學通曉語文法則,不論來自什麼省市,起碼早學通了「主謂賓定狀補」,面對病句也總能修正。香港同學則好像怎樣都學不會語法,老師教過,但一考完試馬上就忘掉。香港同學的錯別字也多一點,可惜國內生的錯別字也愈來愈多了。
兩地學生性格大不同
國內同學的爭勝心很強,較少能夠接受自己成績不好。部分同學更因為自覺不逮而患上了焦慮症。可惜即使學校不住提供輔導,且把父母都叫來了,這些孩子還是回不了家。國內父母很多都不肯面對現實,覺得孩子既然來港了,就必須讀完研究院、住滿七年,取得身份證才衣錦還鄉,結果患思鄉病、情緒病的年輕人比比皆是。一次我問一位大陸同學為何不多交朋友,同學說:香港人總覺得國內生講的都是普通話,而講普通話的學生這麼多,必然不愁沒有友伴了;其實他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湖南,好些家在福建,或在廣州出生,他們之間也有想像不到的文化鴻溝。相對而言,香港學生倒是比較容易交上好友的,雖然天天睡不飽,精神健康相對較好,因此更能享受大學生活。
就性格而言,國內孩子很多都是獨生子女,與人相處的訓練較少。有見識的家長會把自己兄弟姐妹的孩子聚集在一起教養,盡量清除獨生子女的嬌氣和驕氣。但也有些父母很享受溺寵自己的孩子。我就知道一位北京的母親大人從「天」(飛機)而降,突然出現在宿舍裏,把孩子的房間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還從超市買來許多食物。不知孩子的同房有分兒享受這一切沒有。
其實香港孩子中也有這樣離譜的,不過進入宿舍打掃的是菲傭或印傭而已(此言非虛,這位小姐乃是小女在港大的同學)。但一般而言,國內同學的交友技巧較差。有時老師學生一起去吃東西,諸多藉口怎樣都不肯參加的,大多是國內孩子。
但另一方面,國內孩子比較重視和老師的「關係」,頗為緊張老師對他們的看法,經常來找老師,或寄個電郵來讓老師記得他。來的時候師生界限分明,他們總是禮貌周周的(看來這是國教,也是家教),有時甚至會送禮物。香港學生也常來,但總是來撒嬌,找我幫手做校內活動,叫我捐錢,或單純來胡說八道、談文說藝,甚至吃喝玩樂。他們也送卡,送一兩顆小糖果或小圖畫,孩子氣得可愛。
陸生行文流暢 港文跳脫活潑
說到創作,國內同學有極好的工具──流暢的語文。但流暢並不等於精確簡練,或活潑自然。如果我說要大家舉個類似「風花雪月」這一類排比成語的例子,國內同學大概會舉出「喜怒哀樂」、「抑揚頓挫」,香港孩子則例必大叫「粥粉麵飯」或「蛇齋餅糉」,然後全班大笑。香港同學無論書法還是行文都及不上國內的孩子。但是,香港同學作品的呈現力和感染力都強得多,而且學得很快──學期初的作品和學期中的已經大大不同了。
相對而言,國內孩子則不大敢脫離規範,有時甚至害怕寫出「政治不正確」的東西──例如春天不寫花,冬天不寫雪。我說的當然不是真的政治。我是說他們不敢寫任何「乖離範文」的場面、細節甚至思想,作品很多都是熟口熟面的課文之變種,但其語言成熟流麗,在一大疊連基本表達都顯得吃力的文字中,總是那麼賞心悅目。但他們為何常給我評為缺乏創意呢?他們這樣年輕,難道真的已經變成這麼死板的人?才不是呢,我在升降機裏遇上的國內孩子聊起天來還是挺活潑的。那到底是什麼讓他們的「創作」那麼自然地自我限制?這就要問問國內的文學教育了。我每一年都十分用勁鼓勵國內的學生勇敢一點探索人性,寫出更反映真實的創作來。
香港孩子的作品則是活潑跳脫、意象豐富的,而且無事不能入文。我有一個學生一次他交來一首短詩,讓我愛不釋手。他用隨手拈來的意象寫夫婦的疏離,真是不作他想:「當心裏的重擔再不放在 / 彼此超載的貨車上 / 交通緊隨髮線日漸稀疏 / 問這麼多幹什麼」(吳致寧,人文系學生)──這樣的作品常常給我帶來莫大的驚喜。幾乎毫不例外,這一類作品都出自香港學生的手筆。
這都只是我個人的觀察,很不全面,敬請讀者指正。
原刊於《星島日報》,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