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學校的選擇

筆者的肺腑之言:看學校,不是看本地,還是國際,也不是光看升學業績,主要看辦學者有沒有理念。學校深度的內涵,可以有天淵之別,對孩子的一生,影響極大。而沒有內涵的學校,頗不少!

上周論及「積極的學習者」(Active Learner), 當中談到讓學生成為積極學習者的三個層次:動機、選擇、留白。其中第一個層次誤寫為「學習」,一定讓讀者覺得莫名其妙,特此致歉。幸虧內文沒有進一步誤導:讓學生尋找積極的動機學習。

這三個層次,一個比一個讓學生有更大的自主性。營造動機,也許是永遠有意義的,沒有積極的動機,便無法有效地學習。不過,傳統的營造動機,仍然可以是要求學生按照我們為學生設下的劃一課程、劃一內容、劃一教學、劃一活動、劃一考評、劃一標準、劃一期望,只是在整個過程中努力為學生營造積極的動機。

讀書上學 動機安在

不過,只要我們閉目想一想,我們課程包含的內容如此之多,要學生學習的方面也很多,要學生面面皆到地、非常有積極動機去學習,談何容易。假如按照西方傳統的設想,要學生對所學的每一個科目都有內在動機(intrinsic motivation),也就是每一名學生,對每一個科目的內容都有真實的、濃郁的興趣去學習,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要每一位教師都能塑造積極的學習動機,也不容易。即使每一位教師都是非常積極,對自己的教學充滿熱情,他們面對的每一名學生也不可能因而積極學習。細想下來,要求每一名學生對學校裏每一個學習環節都有內在動機,似乎是不切實際的。

在華、日、韓「筷子社會」所見,則是另外一種情境。學生的動機,基本上都是外在動機。所有華人社會都會唱的《讀書郎》,最能說明問題。這裏不妨囉嗦一下,嘗試解讀。

「小阿小兒郎阿郎,背着那書包上學堂」。注意:這裏的讀書,是「教育」、「上學」、「學習」的同義詞。即使今天香港的幼稚園,若不帶書包、沒有書,家長就會信不過。

「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風雨狂;只怕先生罵我懶喲……」。前面兩句可以說是我們「刻苦耐勞」的「民族優良傳統」;可是其動機是「怕先生罵」,分明是外在動機。

是怕「罵我懶」,而不是「罵我蠢」,更不是罵我「學習不得法」。這又隱涵着重視後天、放輕先天的文化傳統。相信只要勤奮,就能成功。間接反映了要求學生適應和服從制度的教育本質;而不是西方的相信先天,因此期望教育制度適應學生的個別特點。

「沒有學問喏,無臉見爹娘」。什麼叫學問,這裏沒有說明,反正上學就是為了學問。不過沒有學問,其嚴重的後果是「無臉見爹娘」。這是最典型的外在動機。

順便說一句,這首歌,在內地有好心人加了第二段,大概是想中和一下上述比較坦白(露骨?)的文化表述。不過改編者也許沒有觸及這首歌深層的文化底蘊,因此第二段也不過是稍為粉飾而已,倒不如保留原狀,因為它忠實地而又精闢地反映至今華、日、韓社會的教育文化。

中產階級 教育訴求

不過,這樣的教育文化卻遇到愈來愈強烈的挑戰。首當其衝是不斷壯大的中產階級。在香港,中產階級已經成為社會的主要階層,他們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不少還有西方社會的生活經歷;他們的工作環境、社會氛圍,又愈來愈趨向個人化。也就可以想見,他們不滿意自己的子女小小年紀,便過着劃一化的、強制式的、牢籠似的學校生活。

日本也是中產階級相當成熟的社會,但是日本也是對傳統文化深信不疑的社會,這也反映在日本的教育制度。日本政府的教育部門是2002年才首次放開大學,讓公立大學離開公務員系統「法人化」。但是至今,日本政府對於學校,即使是私立學校(大、中、小),仍然嚴格控制其學費和人數;公立中小學的校長和教師仍然是按時調職;大學招生,依然是按照簡單的選擇題考試的分數取錄。一切都是要學生在設計好的環境下按劃一的規定學習,日本不是沒有另類學校,但是不太起眼。

台灣也是一個中產階級頗為佔重的社會,但是當地的教育管治也似乎承襲了日治時期的傳統理念,中小學的學額(學生數)、學費、課程,都要教育部批准。這點與台灣的民主憲政極不調和。

台灣當年李遠哲曾經發起教育改革,但是似乎理念、政策、措施沒有很好的協調,有點無疾而終。近年回應中產階級的訴求,興起了兩股潮流:一股是嚴長壽帶領的另類學校,偏向於Waldoff的自然學習理念;另一股是以高雄義守國際學校為典型的、為本地學生而設的、採用IB(國際教育證書)課程的國際學校。

國際學校 慎重選擇

在中國內地,與新加坡一樣,國際學校只能取錄外籍學生。但是短短的幾年,卻出現不少著名學校的國際部,錄取本國學生,但可以不考高考,準備直接到外國升學,採用IB或是美國的AP課程;也有可以兼顧高考的雙語班;也見過完全採納Waldoff或者Montissorri理念的學校。以前總覺得中國沒有另類學校,引以為憾。最近幾年,這種現象正在迅速改變,雖則另類學校畢竟是極少數(不過全球如是)。

這些改變的性質,都在於給學生更大的選擇,也就是上周提到的學生成為積極學習者的第二個層次──選擇。

在香港,上述這類趨勢正以另外的形態出現。之一是,香港對於國際學校的學生沒有國際限制,因此許多家長就把國際學校看成當然的選擇;之二是,香港的學生,只要家庭經濟允許,從來就有早期到外國留學的風氣,也成了家長的另類選擇;之三是,香港的學校由於大多數由辦學團體興辦,校本發展的優勢發展得比較明顯,因此即使是公立學校,也可以出現另類學校。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香港因另類選擇較多,所以本地學校的另類發展不是由環境的逼迫,而大都是進取性的謀求突破創新,值得讚賞。

值得一提的是,常常聽到家長把本地學校(local school)作為陳舊、保守、僵化、不愉快的代名詞。也有在社會上頗有名望者,忽然變成教育專家,發表過時的、誤導性的「教育偉論」。聽了頗為不安,為許多本地不斷創新的學校不值,也為受影響的家長擔憂。本地學校的確會有參差,還要逆着文化非常努力,才能追上時代的期望。但是近年國際學校如雨後春筍,也逐漸出現良莠不齊,千萬不要只看幌子,不看內涵。

筆者的肺腑之言:看學校,不是看本地,還是國際,也不是光看升學業績,主要看辦學者有沒有理念。學校深度的內涵,可以有天淵之別,對孩子的一生,影響極大。而沒有內涵的學校,頗不少!

國際學校、外國名校,同樣承受着時代的挑戰,無一倖免。當中小學改革的浪潮逐漸推向大學,當大學受到真正的衝擊,收生制度起了全球性的變革,許多享譽經年的傳統名校,也會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全球如是,勿謂言之不預也!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