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的寫作、朋友與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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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9月底武俠小說大師古龍先生逝世，以下是我在台灣《民生報》發表的古龍點滴三篇。

是法國的巴爾札克吧？寫作時要聞到蘋果腐爛的氣味。

古龍寫稿的時候，必須要有三種東西。一杯白蘭地、一包香煙、一瓶綠油精。

他平常不抽煙的，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才把綠油精抹在香菸紙上，點上火，吸入一點清涼的氣味，看著裊裊上升的灰白煙霧，啜一口白蘭地，開始沈思。

其實故事的架構早就有了，沈思的目的，想的是文字，是組織。

他下筆很快，一個小時三、四千字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一個小時一個字也寫不出也是常有。這時，他會猛啃煙霧，猛灌烈酒。尤有甚者，他會把耳朵貼在牆上，專注的在傾聽，彷彿那牆，會對他說出故事應該如何發展似的。

古龍喜歡在下午寫稿，尤其是五點左右，他會先打電話，約好朋友一起吃飯，最好這些朋友都到他家裡聚會，等他寫完稿一起出發。因為這樣一來，他心中就有了壓力，透過壓力，文字的油井便會向上湧。他下起筆來也特別順暢。

這也許是長篇作家的共同之處吧？作家朱羽就曾說過，他不可能一口氣把全部稿件寫完。因為沒有摧搞的壓力，他是寫不下去的。

古龍也一樣，只不過不同的是，他有時候被壓力壓急了，會失蹤幾天。這時，負責編務的人就煩惱了。

曾經有一位主編，在約古龍寫連載的同時，先徵得他的同意，在他「失蹤」的時候，找指定的人來捉刀。古龍竟也欣然同意。有時他還得意的說，捉刀人跟他默契很夠，二、三天的稿，絕不會影響故事的發展，所以他出現的時候，可以不必看捉刀人寫些什麼，就天衣無縫的接續下去。絕不會出現倪匡替金庸寫「天龍八部」時，把阿紫的眼睛弄瞎，讓金庸在修訂時大傷腦筋。

從高中時代起，古龍就開始寫作。在租書店流行單行本的時候，他寫得最勤快，因為他的朋友，每天都等著他喝酒，他必須交稿換取稿費去尋樂。

單靠稿費，有時還不夠古龍招待朋友花費的。他之所以能有積蓄，買下天母的房子和富豪轎車，完全是拜「流星．蝴蝶．劍」帶來的電影票房數字。那時，他就靠當年換取微薄稿費寫下的無數故事，賣出電影改編權，而一下子發跡起來。

寫作能有這樣的成就，是古龍始料未及的。

跟古龍交朋友，是很快樂的。

醇酒、佳餚，博學多聞的見識，幽默而帶譏諷的對話，想不快樂都不可能。

假如有些微不愉快的話，那是回家以後的事了。因為面對一個遲歸而又滿身酒氣回家的人，太座難免會嘮叨幾句的。

古龍留客很有一套。夜深了，朋友要告辭。古龍說，現在還早嘛。早？都二點了。二點還不早？才一天的開始而已。

於是朋友又坐下。四點了，該走了吧？古龍說，再坐五分鐘嘛。好，又坐了半個鐘頭了，可以走了吧？古龍說，我不是說再坐五分鐘嗎？怎麼現在就走？

這五分鐘，有時候比五小時還長。

當然，在愉快的氣氛下，五十個小時還不會嫌長的。但是，每天都這樣，那一個朋友會受得了？尤其是每天都是不醉無歸。

所以，古龍的朋友，大多和他交得比較遠。畢竟，每個人有每個人要過的生活，不可能以相同於古龍的方式來進行。

很多朋友都勸過古龍少喝一點，結果都是勸的人不比古龍喝得少。

有人說，古龍是不能得罪的。因為得罪他的人，他會把他寫在小書裡，寫成一個壞人，被殺慘死。

這話是不對的。因為有一位從中學時代直到古龍逝世都是古龍的好友，就被古龍把名字拆開，寫在二個人身上。而這兩個人都挨了刀子。

事實可從古龍小說的書名和人名看出來。他取的名字，和金庸剛好相反。金庸取名字，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郭靖、黃蓉、令狐沖，多平淡的名字，卻又多麼的貼切小說人物的身分。古龍則極盡巧智，李尋歡、楚留香、傅紅雪，「流星蝴蝶劍」、「邊城浪子」、「九月鷹飛」，誰看了都會知道，古龍是費盡心想出來的名字。

假如朋友的名字不具巧智的條件，再得罪他，他也不會採用。假如名字好，不得罪他他也要用。

去世不久的唐文標教授，與古龍倒有異曲同工之妙。唐教授寫文章，喜歡用不同的筆名，這些筆名，都取之於武俠小說中被殺的小角色。唐教授和古龍是朋友，當然也用過古龍作品下的「死人」做筆名。

古龍的朋友當中，最知心的是在香港的作家倪匡。他們常常在夜裡，有七八分酒意的時候，互打長途電話，互訴心中抑鬱。

所以在聽到古龍死訊之後，只有倪匡，最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他算是求仁得仁了。」

古龍曾經寫過一本時裝的現代社會小說，書名叫《絕不低頭》。這個書名，絕對可以拿來形容古龍個性中剛猛的一面。

古龍說「不」的時候，就絕對是「不」。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在北投「吟松閣」捱刀子的原因。有人要敬他酒，他說不喝，就是不喝。捱扁鑽的時候，舉起右手去擋，在虎口上留下一道既深且長的血痕，流血不止，血壓降至只有80，他還是活了過來。

他不向死神低頭，更不向扁鑽低頭。這就是他剛猛過人的地方。

可是，他雖然說不喝就不喝，當他要敬朋友酒的時候，朋友可不能說不，因為古龍一向比他的朋友剛猛，所以朋友只好低頭。

這種個性，只要跟古龍交往久了，就習以為常，毫不引以為怪。

古龍是個大男人主義者。不管是太太或者女友，當他和朋友舉杯笑談時，女性通常都被冷落在一旁。直至飲宴曲終人散，他的人和心，才屬於女性。

率性而為，也是他的個性之一。只要他想做的是，他是不聽任何勸告的，而且還會千方百計去達成。

事實上，他的朋友都不大會勸他。因為第一，明知勸也沒用。第二、他的朋友都認為，古龍喜歡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只要在他清醒的時候，能好好寫點東西，古龍做了些什麼，就不重要了。因為古龍的作品，可以說是社會財，而他做的事，只是個人的行為而已。一點也不應該去大驚小怪的。

不過古龍的個性，在最近三年來，已經變得溫和多了。尤其和朋友有爭執時，他有時也會讓步。

二年多前，古龍曾經和一位交了近十年的「年輕」朋友，忽然爭吵起來，爭得面紅耳赤，最後，這位朋友居然突地下跪，向古龍咚咚咚的叩了三個響頭（大概不怎麼響，因為古龍家是舖了地毯的），然後對古龍說，承蒙他照顧多年，今後不管如何，以前種種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從此不再往來。

第二天，這位朋友就接到香港打給他的長途電話。原來是古龍很珍惜這份友誼，所以託倪匡作中間人，調解來了。

倪匡竟然趕辦手續，沒幾天就來到台北，把當事人約再一起，幾杯 xo 下肚，友情又在兩隻手的緊握之下恢復了。

古龍對女性卻不會這樣，但對朋友，他卻會如此重視，一如他筆下的人物，這倒是令他的朋友，很感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