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地著名作家劉震雲擅長敍述現實背景下小人物的故事,被譽為當代中國文學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與導演馮小剛有長久的合作關係。今年香港書展,他來到香港,與聽眾分享電影《一九四二》和《我不是潘金蓮》背後的故事,上篇談到1942年的河南大饑荒,下篇談他的選擇、一個作家的幽默感和任務:
用幽默態度面對嚴酷事實
我寫《溫故一九四二》最主要的原因,是要寫河南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是怎樣的態度。如果你是美國或歐洲國家的納稅人,你可能會問:為什麼民眾一個個餓死,政府卻沒有做好賑災的義務?但是河南人不這麼想──在逃荒的路上,老張快餓死了,老李是老張的好朋友,可老李三天前死了,老張想,我比老李多活了三天,值了!當一個民族能以這樣幽默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生死的時候,就證明這個民族面臨的災難太多了,一旦他用嚴肅的態度對待嚴酷的事實,這個事實會變成一塊鐵,如同用雞蛋往鐵塊上撞,是注定要破碎的,但是若用幽默的態度對待嚴酷的事實,幽默就變成了大愛,嚴酷的事實就變成了冰,掉到大海裏就融化了。但這還不是我寫《溫故一九四二》最重要的原因是,1943年的時候,因為太平洋戰爭,日本軍隊很快就把河南佔領了,日軍一共只有4萬人,當時中國軍隊在河南境內和邊界一共是40萬人,但日軍只一個月便把河南佔領了。
餓死還是當漢奸 最痛苦抉擇
佔領河南後,日軍開始給河南百姓發放糧食,但是糧食不能白吃,吃了糧食,便要幫助日本人消滅中國軍隊,要去「支前」,要去抬擔架。這時候,擺在災民面前的是一道選擇題:是餓死當個中國鬼,還是吃了日本人的糧食當漢奸?這一擺在面前的選擇,相比整個民族的災難,有時候更教人痛苦。
《溫故一九四二》出法文版的時候,在法國巴黎的一家書店,有位女士站起來,說法國的沙特(Jean-Paul Sartre)也寫過一個類似的作品,叫《德軍佔領下的巴黎》,說納粹德軍佔領巴黎後,社會秩序特別好,因為實施宵禁,流氓小偷夜裏都不敢到塞納河畔蹓躂,否則德軍一槍就把他給斃了!在公交車上,一位法國女士上了車,一名德軍士兵馬上站起來向她敬禮並說:「女士,您請坐。」沙特說,那位法國女士對敵人讓給她的座位,到底是坐還是不坐,對她來說,比法國丟了巴黎,更加掙扎和痛苦。
大作家住過的 就是最佳旅館?
在巴黎,我還住還過一間特別破舊的小旅館。我問出版社,我犯了什麼錯誤,要從好旅館搬到這麼差的小旅館?出版社的人說,沙特、卡繆、海明威都住過這家旅館,沙特跟西蒙波娃談戀愛,也住在這家旅館,同等級別的作家應該住在一起。我住了一夜,說我住在這個旅館是可以的,海明威、卡繆也可以,但沙特跟波娃談戀愛,住在這裏不合適,因為房間太不隔音了!
這樣的選擇,和這樣幽默應對的方式,是馮小剛導演要把《溫故一九四二》改編成電影的原因。
生活瑣事Vs國際大事 哪個更重要?
《一九四二》的演員,包括張國立、陳道明、徐帆等都演得特別好,主題曲《生命的河》也很好。我另一作品改編成電視劇的是《一地雞毛》,由陳道明和徐帆主演。有誰看過這小說,就知道它特別瑣碎,一天又一天的,沒有完整的故事。內地有評論家說「開創了新寫實主義」,那是胡扯,《一地雞毛》特別不寫實,只是裏頭有些細節,日常生活中有可能看到。現在,《一地雞毛》也成了一個成語,「中國足球一地雞毛」、「八國首腦會議一地雞毛」、「英國脫歐一地雞毛」。《一地雞毛》的細節可能很寫實,背後的思想含量卻非常不寫實,主人公小林是個小職員,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八國首腦會議非常重要,小林卻不這麼說,他家的一塊豆腐餿了,比八國首腦會議重要。《一地雞毛》的第一句話,就是「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這樣就引起了「戰爭」:小林的太太下班回家,就問他:「豆腐為什麼會餿了呢?」他說:「我忘記放冰箱了。」太太:「你不買豆腐,還沒什麼,你買了豆腐,卻忘了放冰箱,你居的什麼心?」小林:「一塊豆腐餿了,這算什麼呀?上次你砸了冰箱頂上那個暖水瓶,我又有說你什麼呢?」兩人愈說愈多,由一件事說到另一件事,說到其他的事。電視正播着八國首腦會議,小林看着電視,說了句:「Fxxx」。關於小和大之間的關係,現實往往跟人們的認識的恰恰相反,豆腐餿了是小事,他覺得是大事;八國首腦會議是大事,他覺得是小事。大和小的關係,馮導演可能看得比情節還重要。
李雪蓮的堅持 感動荷蘭女讀者
大和小的關係,對作家來說也很重要。世界上為什麼要存在作家?為什麼世界上要存在文學?《我不是潘金蓮》推出荷蘭文版本時,我去了阿姆斯特丹,有位荷蘭女讀者對我說非常喜歡《我不是潘金蓮》,她說:「我沒到過中國,我對中國的認識是從BBC和CNN的報道裏來的,中國人給我的印象是沒有思想,也沒有腦子,就跟兵馬俑似的,但我讀了《我不是潘金蓮》,一個普通的中國婦女,為了一句話,可以跟世界發生20年的戰爭,就為了這句話(「我不是一個壞女人」),我知道中國人的堅韌,甚至比荷蘭人還要強,而且,我原以為中國人不會笑,但我讀了這本書,知道中國人可以這麼幽默,包括能產生這麼幽默的作家。我從頭到尾看《我不是潘金蓮》,我都在笑。但是,我就在讀到一個地方哭了,就是李雪蓮給所有人說話,都沒有人聽,她只有說給家裏的一條牛聽的時候。人類已經不相信李雪蓮了,她只能對一頭牛、一頭畜牲說了,我看到這我哭了,但是我知道,傾聽李雪蓮說話的,除了她家裏的一條牛,還有這本書的作者,他叫劉震雲。」我當時聽了這話非常震動,因為我知道了作者是什麼──他就是一頭牛,他就是要傾聽那些被世界忽略的人,因為像李雪蓮那樣的人,在世界上佔大多數。他們的特點是人多,第二個特點是說話不佔地方;說話沒人聽,只能夠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話,就是說給全世界人聽。一個作家的任務,就是要把這些自言自語,變成一種聲音。就像《我不是潘金蓮》,現在內地出版了200多萬冊,就可以讓更多人傾聽李雪蓮說話,一個普通中國婦女的說話。傾聽也是一種力量,當有更多人傾聽,它就會變成一股洪流。
劉震雲談小說改編電影(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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