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張秉權多年,他是新亞中文系的大師兄。
前幾年,因工作關係,常往灣仔的香港演藝學院跟他開會,談工作坊細節、取教學參考資料……
這一趟,來到柴灣,第一次走進青年廣場的香港藝術學院,為的是訪問這位資深的戲劇人──集編劇、導演於一身,致力推廣戲劇教育的文化前輩。
師兄是大忙人,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檔期,約到他專訪。
話匣子打開,當然從「致群」說起……
細說從前
致群劇社是香港資深的業餘劇社,張秉權是創辦人之一。
為什麼創辦「致群」劇社?
那就得從50年前說起……
1966年,張秉權進入中大的新亞書院,那時的新亞,校址仍然在土瓜灣的農圃道。
「唸大學那幾年,中國的變化很大,文革始於66年;香港的變化亦很大,67年的暴動,對我的衝擊也很大……」
對年輕人來說,那的確是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張秉權開始思考社會問題、國家問題,也開始探索自己的人生路向。
在這段日子裏,跟不少熱血青年一樣,他開始投身學生運動。除了當上了學生會的秘書,張秉權也曾擔任「時事委員會」的主席,經常舉辦活動,組織座談會,積極參與時事的討論。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珍寶島事件」,中國和蘇聯因珍寶島的歸屬問題,於1969年3月間在島上發生的武裝衝突事件,引起了大家的關注。他們在新亞的禮堂──誠明堂舉辦了一個討論會,整個禮堂密密麻麻擠滿了老師和同學,甚至連窗台都坐滿了人,嘉賓講者包括歷史系的王德昭教授。當時的盛況,令他至今難忘。
與此同時,張秉權也加入了新亞戲劇學會。1970年,學會以《上岸》一劇,參加了第五屆學聯戲劇節的比賽,這是他參與編導的第一個作品,透過幾次訪問,搜集資料,將愛秩序灣艇戶貧困的苦境反映出來。
「那是個不成熟的作品,『主題先行』,藝術上絕不成功。但這次的經驗,卻為我帶來很大的收穫。」因緣際會,他認識了一群志同道合、愛好戲劇的朋友,從此踏上了戲劇探索之路。
當時的年青人,參與的文藝活動,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文社;二是拍攝實驗電影;三是劇社。張秉權選擇了第三條路──組織劇社。
「致群」,就是這樣誕生的
劇社創立於1972年,成員主要來自新亞,包括陳淑蕙、張愛月、蘇彩妍、方競生等。後來陸續加入的,還有崇基的白耀燦、聯合的張華慶等。
「致群」的命名,亦涵義甚豐。「致」,既有「羅致」人才之意,亦有把劇作「致送」予社群的意思。
劇社成立之初,他們曾到新亞書院附近的女童院,作小型演出,反應相當不錯。
在1973年,首次在大會堂公開演出,「致群」搬演了蕭伯納的《魔鬼門徒》。劇本的主題,正是人生方向的探索,也許,這也是他們當時面對的問題。
除了演出之外,劇社也回饋母校,他們大多以校友的身份,當系際比賽的評判、演出的顧問、講座的嘉賓等等。在70年代初期,他們己經開展了戲劇教育的工作。
文革結束後,在1978年,「致群」同人曾組團北上,前往內地,到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參觀、訪問、觀摩、交流。他們到過中央戲劇學院、上海戲劇學院等戲劇機構,亦有機會見到了張庚、陳顒等劇壇前輩。張秉權是團長,大部分的團員,是劇社的成員,也有其他的知名人士,如黃繼持老師、黎覺奔先生、何恨先生等。
70年代,可以說是「致群」的探索期,除了演出之外,他們不斷的看戲,也看書,甚至舉辦研討營,期望從實踐中去提升自己。
在7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他們出版了《戲劇參考資料》,選刊有關「戲劇」理論的文章,期望在戲劇藝術方面作多方面的探索,當時對業界也有一定的影響。這份文摘式的刊物,每月出版一本,出版了四、五十期,後來他們停刊後,由何偉龍領導的灣仔劇團接棒,出版《劇訊》。
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致群」曾改編台灣的鄉土文學,將幾部著名的小說搬上舞台,如陳映真的《夜行貨車》、《將軍族》,以及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等。
至80年代,「致群」開始步入「成熟期」,積極參加「戲劇匯演」的活動,朝更高的藝術境界邁進。
1980年,原創劇《檔案SG-37》面世,編劇是方競生,社工的工作,為他提供了不少活生生的素材,未婚媽媽的故事,在當時來說,題材相當大膽,也帶來很多反響和好評。此劇的女主角是羅靜雯,當時她正在唸中四,首次踏足舞台,便演活了一個未婚懷孕的中學生。其後,羅靜雯亦走進戲劇界,加入了中英劇團,如今已成了「影話戲」的藝術總監。
三齣重要的作品
「70年代初,看電影《武士英魂》(Man of La Mancha),已想將這齣戲搬上舞台。」談到「致群」的重要作品,張秉權如是說。
結果,夢想成真,1982年,「致群」成功將這個音樂劇搬到香港舞台上,最後並以新伊館的偌大舞台謝幕。《武士英魂》是戴爾‧華沙文寫於60年代的百老匯音樂劇,道出「人應該在逆境中堅持自己夢想」的主題。劇本既富傳奇色彩,又不乏娛樂性,加上動人的音樂與歌曲,所以大受歡迎,在83-85年曾三度重演。
“The Impossible dream”這首主題曲,曾流行一時,那些年的文青,誰不懂哼幾句?唐‧吉訶德這個追求夢想的人,為很多追逐理想的年輕人,燃點了希望。
正如張秉權所說,《武士英魂》寫的是一個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做人,就是不能蠅營狗苟,不能像條行屍走肉,如果事物是不合理的,就要敢於抗爭,如果現實是污穢殘酷的,要敢於做一個堅忍的不妥協者。」
這次的演出,台前幕後,皆為一時之俊彥,既得到音樂家草田為此劇編曲,亦有何應豐當舞台設計。
「這個音樂劇的演出,空前成功,吸引了不少人投身舞台,從此走上了『戲劇』這條不歸路……」張秉權笑着說。
另一個重要的作品,就是1979年製作的《飛越瘋人院》,此劇亦是戴爾‧華沙文的作品,寫的是對建制的反抗。「透過桀驁不馴的麥梅菲,不斷向瘋人院的不合理規章制度挑戰…… 」。麥梅菲在病院裏,遇到了一班各有特色的「精神病人」。他看不慣病院的管理方法,於是用自己的一套,帶領這班病人活出自我。
好幾位「致群」的演員,如鄭兆庭、麥洛新、許遠光、古煒德、周育良、許志強、林偉年等,演活了那群瘋人院中的「精神病人」。
第三齣重要的作品,就是《人啊!人》,此劇於1985年首演,深獲好評,於86、87年重演。至2006年,適逢文革結束30周年,「致群」重新演繹此劇,期待年青的一代,能透過觀賞此劇,對中國近代史增添了解,同時肯定人性善良的一面。
《人啊!人》改編自戴厚英的同名小說,張秉權亦是改編者之一。故事發生在文革結束後,寫的是內地知識分子的道路,寫出知識分子對國家的感情,對未來的希望,劇中既有家國之情,亦有愛情、友情……
這三部作品,都是「致群」的大製作,張秉權亦有參與導演的工作。劇作背後的精神,正好反映了「致群」的成立背景,亦緊扣了劇社「團結友愛、切磋劇藝、加深對社會人生之了解」的宗旨。
戲劇,可以引入更多的可能
從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中期,由於工作關係,張秉權較少參與致群的製作。
在這段期間,他撰寫劇場評論比較多,同時,亦不斷的思考戲劇藝術的可能性、多元性。作為表演藝術,戲劇的即時性、開放性,可帶來多重的解讀,亦可以引入更多的可能。
他特別舉出1994年的《髮力無邊》為例。這是個集體創作劇,張秉權有意識地引入「編作劇場」的理念,作品沒有劇本,一切在排練時引發出來,由一些概念、一種感覺,或是一件事情出發,靠演員、導演、編劇,即興在排練場內,互動創作,換句話說,即是集體「Jam」戲。
在《髮力無邊》的排練過程,他們引入中國古典文學對「髮」這個意象的描述,如「髮妻」、「白髮三千丈」、「剪髮、賣髮」……這個實驗性的探索,非常有趣,亦帶來不少討論。
1996年,白耀燦創作的歷史劇《瞿秋白之死》公演,張秉權在導演重演版的過程中,亦作出不少新的嘗試,在文本以外,他刻意加插了兩段開放性的演出,可說是一種戲劇藝術上的探索。
其中一段是「敲門」戲,舞台上的演員四散,自然地往前敲打,扣問前路,伴隨着另一位演員在舞台邊敲擊木板,有徐有疾,輕重緩急之間,形成內在的節奏,聲音自由流動,時間大約7分半鐘。另外一段,是「摸着石頭過河」,以燈光效果,將演員行過險灘,互相扶持的過程描畫出來。
導演試圖以此突顯尋找中國路向的艱難感。
這個實驗性的創作,帶出疏離的效果,突出舞台不受固定限制的可能性。
「吳萱人看完演出後寫劇評,指出這個『敲門』的意象,在他的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
除了導演,在創作劇本方面,張秉權也不斷尋求突破。
為了向林徽音,梁思成致敬,張秉權在2002年創作了《陽光站長》一劇,在這個劇本中,他刻意打破傳統,以不同的手法,將四場戲寫出不同的風格來。
第一幕「林徽音和他們」,是傳統的寫實戲,主要介紹林徽音的個人背景、家庭和社交圈子;第二幕「一次演講會:佛光寺的『發現』」,透過具體事件的「重現」,交代發現唐代古建築的經過;第三幕「陽光、站長及其他」,場次較多,以流動之筆寫日本侵華,夫婦奔波於不同的地區中;第四幕「城牆公園上的生日會」寫的是個夢,呈現林徽音臨死前的憧憬……
無論是「編」還是「導」,張秉權銳意打破傳統的規範,在創作上一再作出突破性的試驗。
2012年,致群成立40周年,他們製作了《七位導演眼中的40@2012》──七個演出一個戲。
「劇場本身是個開放性的空間,趁着這次機會,邀請了多位朋友,拋開框框條條的束縛,享受藝術創作的樂趣。」七個導演按照自己獨特的意念,各選不同的題材,既編且導,在20分鐘內,與觀眾分享一段又一段的生命感覺。
張秉權編導的《夢兮》安排在第六段,演出者包括白耀燦、余世騰及王侯偉。三個後台工作人員,借助舞台上的餘光,在裝景、換景的邊緣時間,邊做搬抬工作、邊哼粵曲,自得其樂地,交換他們的夢……
在《夢兮》中,張秉權嘗試尋找一種獨特的方法,加入了戲曲元素,去表達自己的意念,反映了人對夢想的追求。
「形式與內容不可劃分,形式並不附屬於內容,創新是對藝術的要求……」這次的演出,不同的導演,演繹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藝術追求。例如莫昭如的《致群40+致敬》是用「行為藝術」的方式,對致群過去一些劇目作出回應,包括《武士英魂》、《起航,討海號!》、《陽光站長》,以及辛亥革命系列,而且場場不同,這正正是表演藝術最為引人入勝之處。
這也是「致群」踏上40周年的「重新出發」。
到2013年,「致群」應「香港戲劇工程」之邀,在上水社區會堂演出《新界無戰事》。那是滿道創作的歷史劇,以100年前新界北區鄉民對抗英軍,捍衛鄉土的歷史事件為題材,張秉權擔任導演。
張秉權嘗試將古典戲曲與現代戲劇“cross over”,在舞台上,現代人唱客家山歌、唱南音、數白欖……既有中國元素,亦有西方的音樂,如選用西班牙結他伴奏等。
「那是進一步的嘗試,可說是對自己挑戰之作!」
「劇評」,也是一種創作
早在70年代,張秉權已開始撰寫劇場評論,發表在不同的報刊上,至80、90年代,寫得比較多,千禧年開始減少了。他也曾主持「無疆界劇場」網頁,在網上平台,他發表劇評亦超過20年。
為何撰寫劇評?
張秉權自言,讀中文系出身的人,比較重視寫作,寫作原創作品最有樂趣,但撰寫劇評,亦非常重要。
作品與評論之間的連繫,可謂千絲萬縷,張秉權認為,雖然有人認為評論只附屬於作品,沒有了作品,便沒有評論,但此說己不能成立。
他強調「觀眾是戲劇演出的一個必須部分,沒有觀眾,作品便是失去意義。觀眾認真去看戲,將觀後感寫出來,其實是將戲劇的生命延長了,所以劇評也是一種創作,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好』的劇評,實有助提升創作的水平。」
這幾年來,張秉權寫的劇評少了很多。
「作為一個獨立的劇評人,我個人寫作劇評的高峰年代已過去了。今天來說,如果要對劇評生態作出貢獻,主要不是寫劇評,而在於領導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下稱IATC),培養藝評的接班人,促進藝術水平的整體提升。」
自2008年開始,張秉權當上IATC的主席,協助會務的發展。IATC的活動非常多元化,而且有資料整理、出版、研究、評論……。
現時香港的舞台製作,已有兩個大獎,一是「香港舞台劇獎」;另一是「香港小劇場獎」。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將會創立「劇評人」獎。
張秉權認為「對於藝術,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評價,一定有某種程度的主觀性,這跟賽跑跳遠不同,沒有絕對客觀的標準,但在評審的過程中,一定要有『討論』的空間,提出可供進一步思考的『說法』!」
他坦言「創立這個獎,可能會招來議論。」但作為演藝評論的團體,IATC有責任提供另類的選擇,創辦第三個獎──劇評人獎。
在5、6年前,他已有此想法,但顧慮仍多,直至今年,才付諸實踐,踏出第一步。第一屆負責評審的,有12個劇評人,選出最優秀的作品,評選理由全部都會公諸於世。
對他來說,當前的急務,就是要「辦好IATC,辦好劇評人獎」,為香港的戲劇帶來正能量。
述夢人的路
在不足三個小時的訪談中,我們從70年代的「致群」,聊到今時今日的IATC,就像坐上穿越時空的列車,飛快地跑了一圈,真有點做夢的感覺。
張秉權曾說過:「如果要為致群劇社40年來的作品尋找關鍵詞,『夢』肯定是其中一個。」
《武士英魂》寫的,是一個追逐夢想的人,《陽光站長》要說的,何嘗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夢?
舞台上的「夢」,莫不是張秉權在戲劇路上,繼續向前奔馳的動力?!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15期,2016年11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補記
秉權、淑蕙都是中文系的學長,認識他們久矣。夫婦倆都喜愛讀書,也買了許多書。多年前,秉權師兄已有開辦書店的夢想,一直潛藏在心底裏,機緣巧合,他們認識了一位經營書店21年的朋友,大家談得興起,「一日店長」的念頭隨之湧現。坐言起行,就在2018年8月24日──師兄70歲生日這一天,「秉蕙書房」應「緣」而生,他們找了這個特別的日子,一圓多年之夢想,實在別具心思,也饒有意義。我適逢其會,亦隨緣到訪,只見書店擠得幾乎連人也站不下,大家或緊貼書架,或面書而立,在書香氤氳中,暢談是枝裕和近作《小偷家族》,分享所觀所思所感……
聚首「秉蕙書房」,有朋友攜來消暑飲品、自製曲奇,亦有人帶備玫瑰花,既賀書房啟業,亦可賀師兄踏入「古稀之年」,購書之餘,更可與舊雨新知「暢敘幽情」,可謂一舉數得。
世路漫長,緣起不滅,謹藉此一角,刊出兩年前所寫之專訪,祝願師兄人筆兩健,繼續「追夢」、「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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