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是年初走的。10月8日的晚上,夜涼如水,明月高掛,他的親人和至交好友們來到饒宗頤文化館,為他舉行了一場追思會。
我獨自前去,坐在最後排的右側,聆聽前輩們回憶古先生。回家已是夜深,我翻開紀念文集《清管細訴 曼聲長歌──懷念古兆申老師》,細看内文,心裏問自己,「古先生給我留下最爲重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我這些年自問自答了無數次。今年1月份古先生驟然而逝,經過這大半年的反覆思考,我體會到古先生身上所蘊含的力量和境界,就是「初心」和「無我」。
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出自白居易的《畫彌勒上生幀記》:「所以表不忘初心,而必果本願也」。
在青春歲月,人們在理想主義和荷爾蒙的驅使下,可以橫眉冷對千夫指,糞土當年萬戶侯,這樣的初心是純粹的。但是走出校門,經歷了現實、挫折、失敗、迷茫,諸種跌宕起伏,那顆初心被磨呀磨,很有可能成了一顆面面俱到,瞻前顧後的俗心。
對此黃維波先生有這樣的論述:
「在香港火紅年代成長的一代,歷經多次學生運動、文化運動和社會運動;飽嚐無數資訊爆炸、科技主義和消費主義瀰漫的甜頭和苦頭。幾十年光景,消化過濾之後,我們可以像古仔一樣,還抱持內心自由,超越名利而作逍遙遊嗎?」
這個問題可以應用於不同時代,具有普遍意義。
古先生的初心,在《盤古》創刊號的文章中已有論述。在《復古思想與盤古精神》一文中,他認爲《盤古》應該「反璞歸真」,這才真正是中國道家的復古精神:
「回溯一下中國文化的歷史,每次復古思想之產生,必為文化由極盛漸趨於衰微之時期。……其崩壞與衰敗之原因,實由於失去了創造能力。」
「文化一如人生,愈年青創造力愈強,愈年老則反是。所謂復古,應該是使文化返老還童,回到豐盛的幼年時代,是以道家的『反璞歸真』,最足代表復古的真精神。」
「唯有揚棄一切既成觀念,所謂『由無生有』,才是自由創造的起點,也就是復古的真精神所在。」
根據黃維波先生的回憶:
「對一般文人來說,宗旨是用來說說的,但是創辦『盤古』的『盤古人』不是。以離我們而去的古仔而言,他是身體力行的。」
「當時,古仔此觀點並不起眼,也沒有引起討論,然而,此後50年,古仔在其思與言,努力不懈,堅持深度研究,『以理智態度探討中國文化』終成大器,為師友所敬重。」
《盤古》創刊於1967年,古先生當年才22歲。在接下來的大半個世紀,他不忘初心,秉持真我,緊記理想之初衷,繼而不斷的學習及創造,而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和貢獻。
「形神合一」和「清靜貞正」
我翻查資料,發覺「反璞歸真」原來出自《戰國策》中隱士顏斶的故事,面對齊王的招攬,顏斶如此回應:
「夫玉生於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願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
他不希望「形神不全」,而渴望內心自由,故此樂於清淨自守、循理依德,享陶情之樂。
古先生就是當代的顏斶,無論在雙程路上躑躅轉折,還是在昆劇路上孜孜不倦,他都是始終如一,保持着自己的「形神合一」和「清靜貞正」。而正是如此,才能澹泊明志、寧靜致遠,走更長的文化之路。
這是相當不容易的,林年同先生曾如此評論古先生的心路歷程:
「在保釣運動中成長的一代,思想感情受到沖擊,鍛煉,也不能避免地受到挫折、損害。詩人的生命,仿佛又回旋到那虛無的源頭,詩境開始朦朧,飄搖不定。雖然有時也會信心十足的說,在沒有陽光的城市,我們都要像曇花,在最深沉的黑夜,綻開最燦爛的嫣紅。但更多的時候,是躑躅於風雨之中。」
貫穿並伴隨古先生一生的,就是他的初心和關懷,猶如那永不熄滅的火炬。這是他的人生本色,也是他能夠貫徹始終,努力不懈的原動力。
他永遠都是朋友心目中那個執善固執,一往情深的「古仔」,除了歲月的痕跡,一點也沒有改變過。
在我心中,他也從未真正的「老」過。
參加古兆申先生追思會有感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