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入死」一語最早見於老子,但後來大部分用法與老子的原意已有不同。
〈舊五代史‧卷四十六‧唐書‧末帝本紀上〉:「我年未二十從先帝征伐,出生入死,金瘡滿身,樹立得社稷,軍士從我登陣者多矣」,又如明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十三回〉:「吾等出生入死,身冒矢石,功反不及女巫耶。」很明顯,「出生入死」一詞在這裏,解作「一起共赴患難」的意思,而這意思一直普遍用到現在,卻由此而引起對老子的誤解。
「出生入死」實指順應天道
「出生入死」一詞最早見於《道德經》第50章,「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其實老子說的「出生入死」,意思是「順應天道則生,背逆天道則死」。第50章說,順應天道者生之途有三條,背逆天道者死之途亦有三條,死裏逃生之途亦有三條。這三條順應天道的生之途,便就是67章說的老子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是老子勸喻為政者的三種治國理政態度。與此相反,便是三條死之途。同時,老子更勸誡為政者要懂得觀察,知道如何順應天道而立於生地,以免逆天道而行而墜入死地。老子所說的天道,便是77章「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可說是保障弱勢社群生存的天理。
中國古時有「天道左旋」的文化認知,〈白虎通德論‧三正〉篇便有記載。《管子》更具體說明這「天道」。〈管子‧白心〉篇說「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出者而不傷人,入者自傷也」,而「左者出」是「生」,「右者入」是「死」,「左」代表順應天道,「右」代表逆天而行,此所以《道德經》31章說「君子居則貴左」。這從古代夜觀天象時可以理解,其實地球自轉,面北夜觀天象時,以北斗為軸心,星空會從左邊地平線轉出,從右邊地平線轉入,因而得「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的觀察,以此來表示天道。
有關「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在〈管子‧白心〉全段是「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餘。天下行之,不聞不足,此謂道矣。小取焉,則小得福,大取焉,則大得福。盡行之,而天下服,殊無取焉。(否)則民反其身,不免於賊。左者出者也,右者入者也,出者而不傷人,入者自傷也。不日不月,而事以從。不卜不筮,而謹知吉凶。是謂寬乎形,徒居而致名。去善之言,為善之事,事成而顧反無名。能者無名,從事無事。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
施政者要造福社會
此中所謂「道者,一人用之,不聞有餘。天下行之,不聞不足,此謂道矣。小取焉,則小得福,大取焉,則大得福。盡行之,而天下服」,便是施政者順着天道,觀察環境開拓經濟生機的能力,營造營生環境,好讓百姓可以得着生機自食其力,這便是施政者之「德」,是履行「權力社會責任」的先決條件,並按施政者能力之別,可以讓民眾得利小、得利大、或得利天下。無論如何,施政者就是要能夠造福社會,否則社會便會動盪不寧,這便是老子「出生入死」的意思。同時「不卜不筮,而謹知吉凶」,施政者有這種開拓經濟生機的能力,便不用求神問卜。「去善之言,為善之事,事成而顧反無名。能者無名,從事無事」(註1),施政者最好不要花言巧語,只要實幹做利益大眾的事便足夠,欲要成事,必須要思考及有洞察力,能者能夠思考,能夠處理事情而不會引起事端。
全段最重要是「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這個經濟理財原則。管仲主政順應天道,按着「社會一體論」文化,建立全民皆有所養的經濟體「器」,這個「審量出入」,是審量供給萬民生活的生活物資是否可以周游社會達至每一個人,觀察這經濟大器所盛載每一個人是否能夠生活。施政者之「德」建立經濟大器以盛載人民,便就是〈周易‧坤卦〉「厚德載物」的真正意思。
可惜這種「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的理財哲學,戰國後已難再發現。「量入為出」一詞最初見於《禮記》。〈禮記‧王制〉說「冢宰制國用,必於歲之杪,五穀皆入然後制國用。用地小大,視年之豐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為出」,由此可見,政府理財原則已轉為國庫的收支平衡,再沒有「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這回事。
政府不應過份積聚財富
今年財政預算案公布,反映出多方原則性的施政弊端,欠缺「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理財哲學,欠缺營造營生環境思維,以及欠缺傳統智慧「政者正也」的施政方針。自回歸以來,舊經濟的營生環境一直受破壞,但並沒有建立新經濟的營生環境,反而不斷刺激地產業增生,造成營生環境進一步受壟斷,形成一個無法讓任何新生產業正常發展立足及成長的環境。政府明知樓價過高會為患,不知如何平衡社會利益,卻仍然賣地,在地少價高的惡性互動下使政府庫房獲利甚豐。今年財政有千多億盈餘,其中數百億便是賣地收益而來。不要說量入為出了,這巨額盈餘本來是由施政原則性錯誤而造成對預算的無從估計而來,根本是不健康。這樣不斷使社會財富過份積聚於少數人手中,政府調節不了之餘,更成為積聚財富的一份子,社會對此甚有怨言。老子說「聖人不積」,政府不應過分積聚財富,是有其道理的。
這政府過度積財又面對民怨的情況,是很難處理。第一,是不知盈餘如何公平地回返社會,第二,直接派錢又會引起不勞而獲的責難,又不知如何派發才是公平。整個問題就在於本地經濟體本身沒有「社會一體論」理念,欠缺「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思維,無法使每個人既可自食其力又可按勞而得。更在這情況下,短暫回返社會的盈餘很快又會返回積財的少數人手上,難以憑經濟活動在社會上周轉,使貧富懸殊問題永遠無法解決。
管仲的全民共享理念,並不是派錢,也不是共產,而只是確保人人有其謀生空間,僅此而已。〈管子‧治國〉說「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便點出治國之道先在富民,但這個所謂富民,只是因應天時地利營造營生環境,讓人人自食其力生活富足,即是〈管子‧小匡〉說「無奪民時,則百姓富」,以及〈管子‧侈靡〉說「辨於地利,而民可富」。
建設營生環境才是真正的理財要務,當然,香港不是古代農業社會,所謂天時地利,便就是指香港在特有時勢特有環境之下,重新善用土地,建立一個同時可讓高端以及至低端產業都能夠滿足的經濟體,再「審量出入,而觀物所載」,把經濟發展注意力返回香港。有趣的是,出生入死營造營生環境理念雖是舊觀念,但放於現代社會卻是新思維,同時是一種原則的轉變,政府理財哲學只着眼於量入為出,需要三思。
註1:文中引用〈管子‧白心〉篇一段文字,其中「無名」一詞解作思考,在這裏解釋一下。人為萬物定名,即是對萬物認識後為萬物定一個名字及定義,「名」這一個字其中一個含義就相當於知識的意思。由此引申,「有名」是指建立了意識而得出的「知識世界」,「無名」是指未建立意識的「意識外世界」。人從無意識中建立起意識來,便是從「無名」中領略而建立「有名」,用現代術語來說,相當於從觀察中得到靈感而建立新思維,即是創意,這種創意思考方式在《管子》中稱為「心術」,而〈管子。白心〉篇的「白心」二字,意思就是以「以人為本」態度思考的高尚思維的意思。而「無名」一詞在這裏就簡單解作思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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