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2018年夏隨劍橋老師到倫敦國家美術館參觀，該館專職導賞給我們介紹此畫。至今兩年多雖參觀了許多其他美術館，看了大量其他畫作，當日影像仍歷歷在目。這幅畫有一種魔力，讓你不能忘懷。也有人說，此畫讓她一看再看，總覺看不夠。這是此畫有名之處。
此畫名《愛的寓言》（An Allegory with Venus and Cupid，圖1；註1），是意大利翡冷翠畫家布隆茲諾（Agnolo Bronzino）於1545年應翡冷翠僭主麥迪奇家族的科西莫一世（Cosimo I de’ Medici）要求而畫，作為送給法皇法蘭西一世（Francis I of France）的禮物。
1860年，倫敦國家美術館購得此畫時，該館館長曾宣稱其為「最不端的畫作」（the most improper picture） 。一直在畫面女體部分蒙上一片紗，蓋了差不多一世紀後才在1958年時揭開。
白如凝脂可輕彈 柔美豔色悅心眼
驟眼看，此畫畫的甚美，帶一種冷冷的抽離調子。中間的女子與少年的臉容典雅精緻，肌膚白滑細嫩，像大理石像，似白瓷，又似凝脂。肌肉柔軟有彈性，那少年屁股上的肉，彷彿用手指輕輕一點，也會馬上彈回來。肢體好像有點拉長了，更形修長苗條。姿態有點不自然的扭來扭去，像兩條蛇似的。少年屁股翹起，雙膝屈曲，整個身體呈「之」字形。女子的蛇姿，正好把畫面沿對角線由上到下分成左右兩部分。後面看到好幾張面孔，表情各異。地上有兩塊面具一對鴿子。整體用色柔美，裝飾性濃。後面布幕豔而不濃帶點透明的藍，配少年膝下嬌嫩的桃紅坐墊，地上淡紫丁香色的絲緞，加右面小孩身後一點點的嫩綠色點綴，和諧悅目，把人物的裸體襯托的更形雪白無瑕。
這些悅目的顏色，美麗的皮囊跟蛇形的姿勢，加上那冷冷的抽離調子，構成一種似和諧卻又帶點不自然的感覺，讓人看着總是有點不太舒服，卻又想看，看看究竟是在說什麼？這些人物是什麼關係？觀者開始探究，開始思索。
不倫之戀惹不安 追尋寓意符道德
首先最吸引眼球的肯定是前面的女子與少年。她倆態度親暱，從年齡看來應是母子關係？女子左手持金蘋果，宣告她是愛神維納斯（註2）。少年背後長着一對翅膀，維納斯右手高舉少年頭上，手中拿着一把小弓，指出少年就是她的兒子邱比特。但邱比特的右手捏着維納斯的乳頭，與維納斯口對口的好像在親吻，細心留意，發現維納斯的舌頭都伸出來了，兩人面泛紅霞。看到這裏，觀者都會感到有點不安。這不是普通的男歡女愛，倒好像是不倫之戀啊！
當然接下來觀者可能會想，她們是神，不是人，西方神話裏的神關係都是亂七八糟的，母子結合與父女結合早有發生，唯未聞維納斯與兒子邱比特有男女關係！所以還是會有點不安。好像偷窺到一些不該看到的事情，也可能心裏會問，這對男女怎可以這麼公開的展示「不道德」的關係？
大家都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接受畫家明目張膽的描繪不合倫常的肉慾。為此，觀者希望在畫面搜索資料，為畫家找理由，可能此畫另有目的？
愚魯虛偽 嫉妒欺暪 時間遺忘 彌補創痛
維納斯後面的小孩，拿着一把玫瑰花瓣，準備撒向兩人，這是祝福愛人幸福的手法，（圖2）他笑盈盈的向兩人走來，看不到，甚至可能感受不到，地上布滿荊棘，他的腳已經踏到荊棘上，有一根已然穿透他肉嘟嘟的小腳板（圖3）。這是代表愛情的麻木，只看到眼前歡愉，不理會可能產生的痛苦嗎？藝評家多認為這小孩代表「愚魯」（Folly）。
觀者把眼神移到小孩頭上，畫面的右上角。看到一個白鬍子禿老頭（圖4），背後長着一對翅膀，肩上立着一個沙漏，看來他是「時間之神」。他眼睛死死盯着畫面左上方那人，伸開右手握着後面的布幕，他要把布幕拉開讓這人物出現，還是要用布幕把她蓋起來？這人臉容木然，細看像一個面具，眼神空洞，面具後好像看不到腦子。時人相信記憶存在後腦，沒有後腦代表沒有記憶。這個沒有腦子的人物，會不會代表「遺忘」（Oblivion）？時間讓人遺忘一切，包括愛情？那「時間之神」的動作是希望「遺忘」快點出現，還是希望阻止她的來臨？時間與遺忘同時出現，是提醒觀者「時間飛逝，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遺忘來臨，愛情終結」嗎？他是要維納斯與邱比特遺忘兩人的不倫之戀？還是要讓觀者遺忘曾經看到這幅「不道德」的畫面呢？
「遺忘」像一塊面具，畫面下方維納斯腳旁正好也有兩塊面具。面具代表什麼？欺騙？虛偽？愛情帶有這兩個元素嗎？畫家是在跟觀者玩遊戲，要觀者走遍畫面尋找線索，解答故事嗎？
大家繼續尋找。找到笑盈盈的小孩背後藏着張神情冷漠的臉，這位年輕女子（圖2），面容精緻，手拿蜂窩，獻你蜜甜。你高興的想伸手接過蜂蜜，才留意到她其實人首獸身，長着獅子似的腿（藏在撒花小孩的腿後），蛇一樣的身體，另一隻手拿着自己尾巴，竟是一條勾狀尖刺（圖5）！這是暗示觀者，歡快的愛情，會猝不及防的帶來痛苦？外表甜美，內裏卻可能是歹毒兇猛的蛇蠍禽獸？藝術史家認為這位詭異的女首獸身代表「欺騙」（Fraud or Deception）。
最後，觀者發現畫面左面，在邱比特吹彈得破的肌膚旁邊，有一雙嶙峋的手抱着一張枯槁的臉，非常憤怒懊惱似的在吶喊。這是「嫉妒」（Jealousy）？還是「絕望」（Desperation）？也有說此人代表梅毒，他頭髮稀疏，膚色變黑，指節突出，牙齒剝落，全都是梅毒病人的病徵與接受治療時的反應。梅毒於15世紀末出現，此畫面世時已超過半世紀。時人雖未找到根治之法，卻已知其傳播方法。梅毒，也稱‘venereal disease’，即代表透過性愛（the act of Venus）傳播。畫家在畫中加上這個人物，是要提醒觀者隨便的愛慾關係會帶來性病，甚至死亡嗎？
智尚風流 風雅有趣
畫家從未闡明畫中寓意，但根據以上推論，可歸納成兩層說教。一層醫學性，談梅毒之害。一層感性，談愛慾各種讓人可喜可歎之處。兩個層面皆導人過道德的生活。
藝評家卻普遍認為，此兩層面，皆過於簡單。麥迪奇與法王兩個宮廷，皆自視高尚知識分子，看不起簡單的醫學含義。亦不太關注道德風尚，法王尤好風流，不愛聽任何說教。作為觀者，他們不會投入感情，只會高高在上，冷眼旁觀，鬥智分析，畫面冷冷的疏離感正是他們心態的寫照。
這幅畫的目的，最大可能是讓那些皇室貴冑，茶餘飯後，吟風弄月，以為談資。拿着酒杯，看着此畫，競賽誰看得懂，誰把故事串連的最好。當然，畫面精美，既有裸體，甚至不倫之戀；帶點情色暗示，但不惡俗；觀賞起來，是否更形「風雅」，更為有趣呢？
但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麼？畫家沒說，所以永遠是一個謎。世人癡迷蒙娜麗莎謎一樣的微笑，很多人對此畫念念不忘，同理？
此畫乃矯飾主義（Mannerism）其中代表作。什麼是矯飾主義？還有什麼其他作品？對藝術發展有什麼影響？ 下星期繼續。
註解：
註1：也有稱「維納斯，邱比特，愚魯與時間」（‘Venus, Cupid, Folly and Time’）或「維納斯的勝利」（’A Triumph of Venus’）
註2：長話短說，這是「金蘋果」希臘神話故事的精裝版：天上掉下一個金蘋果，上寫「獻給最美的女神」，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與愛神阿芙蘿迪蒂都説金蘋果應該是自己的，要天帝宙斯來評判。宙斯不笨，才不要得罪任何一位女神，把差事交給特洛伊人帕里斯（Paris）。三位女神各自賄賂裁判，天后答應給帕里斯權力（讓他做國王）、雅典娜答應給他智慧（保證他成為世上最聰明的人）、愛神答應給他愛情（讓他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帕里斯不愛江山權力愛美人，把金蘋果給了愛神。羅馬人稱愛神為維納斯 （Venus）。這個賽果埋下了以後木馬屠城的多條導火線，在此就不一一細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