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香港故宮開幕有感──做一位業餘文物攝影師〉
上文說到大家都能做一個業餘文物攝影師,其實這個方法小孩子也能運用,效果還挺不錯。
帶着孩子逛博物館有些難度,因為她會將博物館當作一個遊樂場,難以留下多少回憶。窮則思變,我想了一個法子,給她一部防撞小相機,去拍攝喜歡的東西。如此一來,她就興致勃勃,拿着相機到處拍攝,也會較為專心地去看自己所喜歡的事物,享受其中。
當然,那時才6歲多的女兒,所拍的事物真是天馬行空,千奇百怪,對於那些不穿衣服的人物油畫,特別感興趣,專心地拍呀拍,令人莞爾。
那一次在博物館中找了孩子好久,後來發現她正趴在地上,煞有介事的畫畫,走進一看,原來是前面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的油畫《沐浴者》(Bathers),畫家重新詮釋了提香、普桑等藝術家在山水畫中塑造裸體形象的傳統。女兒的姿勢與畫作中的一位女士類似,衣服顔色也與畫作配搭,現在回看,甚是有趣。
對於歐洲大陸的人來説,逛博物館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視之為常。如此風氣,當然也影響到孩子們,長期的接觸和薰陶,自然而然就會形成自己的美學意識和品味,給生活帶來更多的色彩及可能。
對於藝術的作用,雷競璇教授在他的留法回憶《窮風流》一書中有此體會,頗堪玩味: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藝術家,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做藝術家,但每個人能多得一點藝術家的薰陶,就能多一點抗拒俗累的羈絆,一個社會多受一點藝術的感染,就多一點真正的心性,和多一份創造的原動力。」
大理石雕塑攝影
我對文物攝影很有興趣,尤其是是拍攝大理石雕像。這種石材質地柔軟,且有半透明的柔潤色感,尤其適合雕刻複雜細節,能夠展示出迫真細膩、如肌膚般的質感,體現出人體精細的解剖結構。故此數千年來,歐洲雕塑家一直使用大理石進行創作,最為著名的就是米開朗基羅,直到19世紀的法國雕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的現實主義雕塑,大理石的位置才開始讓步予其他材質。
大理石雕像是文物攝影和人像攝影的完美結晶。人像攝影最重要的,就是捕捉到人最具特色的那一面,將之拍下,這就是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所謂的「決定性瞬間」。但是,這個瞬間需要等待,亦需緣分,更需要敏感無比的天分。
大理石雕塑卻已經定型,那種形態和神情,是雕刻大師經過無數的草稿和琢磨(也包括自身的生活經歷),所呈現出來的結晶,已是永恆。其中的感情和心緒,需要觀看者去觀察和體會,甚至將自己的解讀融入其中,「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再予以升華,呈現出自己的詮釋。
這是巴黎先賢祠的伏爾泰雕像。那裏燈光昏暗,有一盞燈照着伏爾泰像,我直覺上覺得黑白效果更佳,就拍下了幾幅相片。目前在網上所見同類相片,大多數都用上彩色,而且偏於平視,效果一般。用黑白效果,以及不同角度,似乎能夠表達出這位啓蒙時期的「法蘭西思想之父」的氣派和神韻。
照片並不是真實的複製,而是基於真實,而進行主觀上的再呈現。這是我一直深信的攝影哲學,也帶給我無窮盡的美學體驗。
這該是羅浮宮內的一座希臘神話雕像,我將窗戶作為背景,體現出對比效果,逆光往往能夠營造出強烈的視覺感受。
最為難忘的,就是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裏的這個小女孩雕塑。那時快要閉館,我遠遠的看到這個雕像,女孩子的形態和表情令人神為之奪,就本能地拍了幾張相片,帶着遺憾離去。後來在巴黎和其他地方的墓地,也看過類似造型的雕像,留給我無限的幻想空間。難道這個女孩是雕塑者早逝的女兒嗎?日後我定要舊地重遊,好好的再看一看這個即美好又神秘的大理石雕像。
文物之外的眾生相
除了拍攝不同種類的文物,鏡頭下的觀眾也相當有意思。由於博物館裏的燈光和背景效果,如果能恰當的將人物納入其中,也趣味橫生,別具美感。
這是兩位觀賞者的照片,一黑一白,一前一後,姿勢各自不同,很有個人特色,也成了我鏡頭下的美好情景。
這也是我頗為喜歡的畫面。孩子張大了口,有些驚訝的看着這幅油畫,她到底看到了什麽?永遠都是個謎。
幾年前和前輩去參觀拍賣會預展,他在專心致志的看藝術品,畫面很有意思,我也拍出了另外一種味道和境界。這幅油畫很有氣派,令我印象深刻。
並不簡單,更不容易的「看見」
說起來這些有意思的畫面在我們身邊時常出現,端看我們是否能夠「看」得見。如此就需要放下某些負累,用自己的心,去好好的「看」。當然,還有一個面向,那就是自己願不願意,或者需不需要去「看」,後者也許更加重要。
這裏可以舉個比較極端,卻相當常見的例子。大家都知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除了心態和言語有所改變外,「其眼也善」,才「真正的」睜開雙眼。大多數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或者得知自己的歲月無多之時,在緩解了害怕,面對現實之後,往往會驚訝地發現,怎麽身邊是指如常的大千世界竟如此新鮮,如此有趣,如此不捨。現在真的看到了樹葉上的晨露,更看到了人生的真諦。
其實也不需要去到死亡階段,人生跌宕起伏就已經是扭轉觀看方式的時機。在面對挫折和劇變之際,除非就此墮落沉淪,要不然個人的應激能力和敏感度就會油然而生。古今中外,無數的文學或藝術作品,都不是在安逸順境和功利計算中所成,而是不同程度的困厄和劇變中的本能創造。他們心中需要表達、需要解脫,更需要去「看」個清楚。
我以為這個層次的「看」是最有意義和價值的。無數的變數混合在一起,投在渺小無力的個人身上,如果能激發起人體內部的本能和稟賦,就猶如神助,也許一下子就進入狀態,看到常人所不見的新世界。
這個「看」是有程度之分的,放下的少,那就所見者少;放下的多,那就所見更多。這個代價有可能是巨大的,也非人為所能左右,可能沉淪,或者超脫。由此來説,人世間不少好的文學和藝術作品,都是倖存者的所見所感,是焚燒自己後的升華和結晶。
古兆申先生如此仍在,我很想繼續跟他談這個話題。他整個人就是藝術的化身,可以遠觀,亦可近賞,可惜往日我沒有刻意的去好好取經,現在只能盡量的努力精進,了解他的想法和心緒。
去年蘇富比在灣仔有一預展,我們一同前往。對於那些西方藝術品,他沒有多少興趣。古先生年輕時留學巴黎,見的世面已夠豐富了。他在中國展廳停留了許久,對於一座唐三彩侍女像相當喜歡,直説造型真好。
2014年我曾和他一起去過廣州的南越王墓博物館,他看得興致勃勃,我還記得當天的一些對話。如今不復再見,只能和他字裏相逢,作精神上的繼續交流。這並不虛幻,還是頗為真實的。
博物館中的人和事,值得留意,可以令我們在欣賞文物外,覓得另一扇觀察大千世界的窗口。這個窗口,既是變化萬千的美學畫面,也是社會時事的點滴縮影。後者令我想起了在大英博物館裏的一些見聞和感受。
香港故宮博物館開幕 3-2
延伸閱讀:〈大英博物館的中港分野〉(7月10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