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觀:為何而存在?

在新的社會形態下,個人的價值觀,愈來愈成為個人前路的決定因素。一個人價值觀的養成,學校教育就成為關鍵。

前面寫的數篇有關中國公益基金會「真愛夢想」,創始人潘江雪在她的著作《有效的愛》裏面,花了整章講述這個機構如何解決「可持續公益」的價值觀問題。裏面舉了一些例子:公益組織,是「道德產業」,勇於犧牲,但是卻沒有相應的營運策略,因此「公益組織往往處在一種活不好、做不大、死不了的狀態;以這樣的低效率運行,在整體上非常普遍。」(引「希望工程」創始人徐永光的話)。

公益組織的價值觀

這種狀態,也普遍存在於香港以至外國的NGO。筆者的理解,是組織者不屑採用商業手段,過不了這條道德界線,或曰道德困境,結果難以持續。近年出現的社會企業,也許是衝破這種道德困境的一條出路。孟加拉BRAC,就是一個出名的典型範例。「真愛夢想」則是另一種做法,他們認為,公益組織,最重要的是公信力,這等同於商業社會的市場業績(筆者理解)。他們悟出了3條工作原則:一、幫助自助之人;二、借鑑商業管理思維和方法;三、非犧牲的公益精神。這是為了實現他們的價值觀的工作原則。

幫助自助之人,也就是「授人以漁」。這也許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借鑑商業,相信如此想法的NGO不多,也沒有這種經驗與魄力;「真愛夢想」的口號是「公開透明、專業高效」。打開他們的年報,就可以看到明細的捐款名錄,以及資金的來龍去脈。想像一下本欄前數周介紹「真愛夢想」大規模、多維度、多層次的複雜運作,沒有大機構的魄力與策略,難以實現。

非犧牲的公益精神,的確讓筆者眼前一亮。潘江雪的話:「對於我們這些熱情如火的人,『忘我燃燒』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保持燃燒狀態。」這是指個人。「追求自我實現的『積極自由』,可以自求,卻不太能他求。」這是指一個團隊的精神。說得太到肉了。不少的類似組織,創始人「忘我燃燒」,也感動了一大批追隨者,但是卻很難要求追隨者一直保持同樣的「忘我」精神。有些類似的組織,或者是隨着時間而逐漸凋零,或者是後繼無人無疾而終。

若需要認識「真愛夢想」的價值觀,還需要深入探討,只看文字就難以認真了解。本文想探討的是,一個組織,有多少機會去探討本身的價值觀?再進一步說,「價值觀」這回事,我們經常掛在口頭,有多少機會可以引起我們真正的思考。

大的如本欄多次論及的美國「21世紀能力」,常常被用作教育的目標。一圈一圈的能力(skills),都是講工作中需要的、表現出來的能力。就是沒有價值觀。換句話說,擁有了所有這些能力,也可以有不健康的價值觀,可以成為敗類。筆者不斷拿來對比的新加坡也是「21世紀能力」(competencies),就以六項價值為核心,目標是培養四種人。就是把價值,作為教育的核心。

「21世紀能力」把價值,作為教育的核心。(亞新社)
「21世紀能力」把價值,作為教育的核心。(亞新社)

學校有沒有價值觀?

也是本欄多次論及的,Clayton Chrsitensen的How will you measure your life?提到哈佛商學院畢業生五年一次的重聚,從最初幾年的意氣風發、家庭美滿,隨着年月,逐漸出現許多事業失意、家庭破裂,甚至道德墮落而坐牢。不顧價值觀的精英,也可以是走下坡的一族。他們所追求的,缺乏健康價值觀的支撐。

環顧我們的學校,對於價值觀的重視,也許是很參差。1970年代,私校林立。筆者當時做過一點分析。第一類是教育大企業,學生數以萬計,校舍分數處;以企業管理手法而牟大利,這是少數。第二類是「學店」,規模很小,但是市場很大,以種種手法牟利;但也有不少因為經營不力而奄奄一息。第三類是極少數的私立學校,看不慣一般學校的頹態;另樹一幟,創出新的教學理念,為學生創造前路;艱苦經營,卻頗有成效,也得到家長歡迎。當時的私立學校,都是有目的而設立的,可以說是有明確的價值觀。私立學校的價值觀,除了少數,大概都是為了賺錢。那也是它們只所以存在的原因。

今天,學校基本處於穩定狀態。雖然由於人口變動,會受到衝擊,但是一旦存在,辦學的基本格局還是穩定的。學校的存在,是為了什麼?也就是說,學校的價值觀是什麼?這是學校自己決定的。

有這樣的小學,校訓裏面有「學習」與「關愛」兩個詞,這所學校,的的確確為學生的學習,作了許許多多學生學習的、全校動手的、非常有效的創新。官方的評估,稱譽為「最有效的學習群體」。這學校也做了全面性的關愛教育,教師、學生、家長,都深受感染。這所學校的價值觀是很鮮明的,她的校訓,也是不斷成為全校的指路明燈。這是一個極端。

另一個極端,一所中學,也有非常感動人的校訓。開始的時候,不介意學業成績低下的學生。學生成績愈來愈好,也因此愈來愈受家長的歡迎,經過努力,學生還得了不少校際比賽的獎項。逐漸地,學校偏向於只收取成績好的學生;逐漸地,校董會也以公開考試成績作為衡量學校業績的指標。得獎多了,逐漸又變得以得獎作為目標,學生與教師疲於奔命。這所學校,在不知不覺中,價值觀變了。

這裏只是想說,對於一所學校,價值觀並非可有可無,並非高不可攀的偉大理想,並未故弄玄虛、只有在畢業典禮才會聽到的漂亮口號。價值觀,是一所學校的靈魂。價值觀,決定着這所學校為什麼要存在,也決定着這所學校的所有方針政策、教學形態、校風氛圍。也就是說,價值觀決定着學校文化,也深深影響着學生和教師的人生價值觀。

價值觀,是一所學校的靈魂。價值觀,決定着這所學校為什麼要存在。(Shutterstock)
價值觀,是一所學校的靈魂。價值觀,決定着這所學校為什麼要存在。(Shutterstock)

個人價值觀的新挑戰

再回到社會。本欄不斷嘗試分析社會的根本變化──社會碎片化、工作個人化。個人來說,筆者的觀察:打長工的愈來愈少;同時只打一份工的也愈來愈少;不願意打工的更是愈來愈多。在傳統的工業社會,大多數人比較穩固地在一個機構工作一個長時期。他們的行為,大部分時間被機構的文化氛圍、規章制度規限了;個人的價值觀,表現的機會比較少。在新的社會形態下,個人的價值觀,愈來愈成為個人前路的決定因素。一個人價值觀的養成,學校教育就成為關鍵。

也回到社會。三年疫情,全球進入新常態。我們看到的是,謀殺、詐騙的案件數目飆升。媒體與社會輿論,往往想到的就是政府如何制定新的政策,又或者如何修訂法例加強威嚇。這些也許都是需要的,但是威嚇可以產生健康的價值觀嗎?最根本的還是人們本身的價值觀。如果沒有為別人着想的基本價值觀,就難免出現漠視別人生命的情景;如果沒有尊重別人財產的基本價值觀,就無法排除貪念;沒有對自己的尊重,就不怕冒犯法律,甘作罪犯。

這些,都是可以引起學校思考的,不需要別人的推動,也沒有人可以阻止。首先,當然還是學校本身的價值觀。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