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文章為胡燕青老師過去演講內容的匯集:演講內容整理後共計12,000餘字,即將結集成書;本社獲作者授權,在散文集出版前將內容分期轉載,逢周一刊出。
本文由胡老師「以小見大 精益求精──戰戰兢兢談香港人的語文」系列講稿第一二篇合成一篇刊出,文題由本社編輯部代擬。
「能達意不就夠了嗎?吹毛求疵地談語文,簡直多餘。」持此說的,大有人在。但是,連翻譯家都要求譯文做到「信」、「達」、「雅」;又如聞一多先生所說,「戴著腳鐐跳舞」才有趣(〈詩的格律〉),若我們說話、寫作也只求「達意」,未免太懶惰了。
況且,只求「達意」,人類的語言和文明就會日漸退步,最後,連達意都不可能了。法乎上,得乎其中,那麼下一代就只能法乎中而得其下了。其實,寫好自己的母語,是我們的責任。
簡練精緻──晶瑩通透的稀世奇珍
中文是晶瑩通透的稀世奇珍,非常寶貴。我認為學習中文,要每個字了解、逐個詞細味,才能體會其滋味,學習成語更需如此。否則寫出來的文字就會出現各種奇形怪狀的「增生」,小部分可以割除,大部分則為致命的癌腫;我常常對年輕人說,若能夠寫「一言難盡」就不要寫「這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完的。」最近,我97歲的婆婆住進醫院了,她不是長期病患,只是年事已高。我的好朋友用英文安慰我:「這也是沒辦法的,她的每個器官都正在關閉了。」另一友人是港大中文系當年的優秀畢業生。他對我婆婆的形容更精準。他對我說:「沒法,老人家油盡燈枯了。」
我問同學是否喜歡精確的語文,他們均用力點頭。但是,在我收到的作業中,還是充滿此等句子:「她站在窗旁,好像是若有所思似的。」「你們彼此合作,所得就更加相得益彰了。」「她聽到他會來,就彷彿即將如臨大敵似的。」既要用成語,又不肯好好了解成語裏的每個組成部分,文句就會變得累贅。更可怕的仍在後頭:無論國內和香港的學生,都已經愈來愈少懂得用成語了。
其實,這種錯誤我也常犯。解決的方法,是效法美國著名作家史提芬京(On Writing: a Memoir of the Craft, Stephen King)的做法──寫好了文稿,放着不理一個半月,然後重讀;修改時盡量精簡文稿,把字數減至八成。這個方法確實有用。不過,我們哪一篇文稿不是趕出來的呢?我們從哪兒「擠出」六個星期的「冷靜期」?但我們總能退而求其次,離開稿子幾個時辰,然後運用意志,把冗詞贅語盡量刪除,也不會全無用處。
說到這裏,我也不能不提到劣譯的影響。余光中教授在〈中文的常態與變態〉中舉出的惡例,也警惕了不少懂得西方語言的中國人:
- 本校的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余氏認為應作:本校的校友對社會貢獻很大。)
- 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作出了十分熱烈的反應。(余氏認為應作:昨晚的聽眾對訪問教授反應十分熱烈。)
- 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余氏認為應作: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詳加研究。)
余光中對「性」、「度」等字詞的濫用十分反感。甚至問:「難度很高的」(應為「很難的」)是什麼「鬼話」(他很少如此「勞氣」)。同樣,「這本書很好看/很有趣/很耐看/很值得一讀」無論如何也不該寫成「可讀性很高」。如此類推,我們也不該寫「此事可信性很高」或「他的知名度很低」一類病句,因為中文本來就有「此事很可信」和「他沒有什麼名氣」的講法。
沒有斷層──生氣盎然的千年古木
一般伊拉克人無法讀懂古巴比倫的文字,普通埃及國民也和古埃及的文字完全無關。英國人有多少讀得懂喬叟(Geoffrey Chaucer ,1343-1400,他在世的日子,大概是我們的元末明初)的英語?我們呢,拿《左傳》和《古詩十九首》出來看,受過中學教育的人怎麼都能讀懂一點,至少其中大部分中文字都能讀出來。唐宋以還的文字,就更好懂了。連小孩子都背誦過「床前明月光」或「春眠不覺曉」。二千多年前,莊子所用的中文字,和我們的中文字基本上是一樣的。這就是沒有斷層。陶潛生於公元365年,他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人不曉,中唐詩人白居易距今1,200多年,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仍清楚明白而詩意盎然,他這五絕「便條」(或WhatsApp message)〈問劉十九〉大家都能讀得懂。900多年前的蘇軾文字更透明:「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這些例子在在說明我們的文字古今連成一氣,古文常以熟語的形式出現於我們的文字裏,像一棵生長了幾千年的古樹,依舊年年發新枝,生命力強勁無比,我們實應引以為榮。
聽說有人嘗試為一位老外翻譯成語「杯弓蛇影」,說完 “cup, bow, snake, image”之後,洋人已聽得入迷──入了迷惑了。解釋時不能不把故事從頭說一遍,對方恍然大悟,佩服得五體投地。「杯弓蛇影」是我們平常用語,不見得很深奧。同樣道理,「刻舟求劍」、「守株待兔」等成語,中國人一聽就明白,而外國人卻須要深入研究才懂得。「精衛填海」、「石破天驚」背後有神話,「鄭人買履」、「狐假虎威」背後有寓言,「負荊請罪」、「唇亡齒寒」背後有歷史,「以牙還牙」、「三生有幸」背後有宗教,「驀然回首」、「柳暗花明」背後有文學,細讀〈蘭亭序〉、〈滕王閣序〉這些享負盛名的作品,就知道好文章「創造」了多少千古沿用、從未失去生命的成語了。成語,是我們的文字從無斷層的鐵證。
別要斷絕──融會貫通方能繼學
但斷層會出現嗎?絕對會──假如我們今天還是這樣逃避念誦、躲開成語、視範文教學為洪水猛獸的話。這正是我深深恐懼的。
但成語不是中文不濟的人可以亂用的。近來常聽見高中生說,公開試中文科要取得好成績,作文時就要多用幾個四字詞語(大概指成語),這樣做能給評卷員好印象。可是,據聞老師平日不敢教學生欣賞古文,因為孩子們水平太低了。那麼說,他們又怎能夠運用好成語呢?難怪孩子們都用錯了。
一次,我要大學生造句,出題「寸進」。我教的是選修科(文學創作),裏面有很多是中文系同學,他系同學的中文也不錯,就此而言,算是校內精英。但是在二十多人裏,除了一位,全部都將此詞解作「得寸進尺」的縮寫;一位同事出題「齒冷」,也沒有幾個人會答。後來,我更在「面書(Facebook)上發現有人用「齒寒」來代替「齒冷」,凡此種種,都是學習詞語時不求甚解、不問出處造成的惡果。
劣譯食字──蠶食語文 不得不防
又有一次,學生寫了句「他們二人雙目都互相對望着對方」,使我大吃一驚。他怎能寫出這麼累贅的「奇句」?發還作業時,我讓大家想想可以用哪個成語取而代之。有同學答「四目交投」。我聽了很歡喜,畢竟,中文好的同學還是有的。全班聽了,都很佩服這位小書友,連連稱讚她。在繼來的一批作業中,我發現很多人刻意用了這個成語──但是,當中竟有人將之寫成了「四目交頭」了!別忘記,我教的是大學生。(後來我發現,這「他們二人雙目都互相對望着對方」原來不是那位學生首創的。我讀到了按照流行日劇《長假》改編的小說,中文譯本裏此句出現多次。譯者顯然沒想到或者根本不懂得「四目交投」一語。劣譯的影響,可見一斑。)
若胡亂鼓勵高中生用四字詞語來考試,卻不教導他們大量欣賞古文,他們拿着幾個禿頭的四字詞語去應考,可謂必「死」無疑,難怪中文科又叫做「死亡之科」了。更何況今天周圍都是「食字」廣告,「食字」電視劇名,「食字」書名,食字文化的詳細論述已經很多,大學裏更有學者、學生研究這種現象,此不贅說。我只鼓勵新一代(尤其是小學生)的家長、教師每次看見這種東西,都趁機告訴孩子相關成語的正確寫法和意義,以免孩子鬧出笑話。一天,我在大學的後門看見某系學生會掛起的巨大宣傳海報,呼籲同學參加畢業聚會,其中最搶眼的四字標題把我嚇了一跳:「畢歡而散」。「畢歡而散」的第一聯想是什麼?是「不歡而散」。使用食字,自為很有創意,其實只不斷創造誤己誤人的機會。
中國文字源遠流長,從未斷絕,難道來到此時此地就要乾枯了?每念及此,我都會傷心不已。
本系列文章:
俯仰天地 恒念瑰寶——談中文的生命力與斷層危機
退化現象──不難發現也不難修正,不應忽略也不應「屈從」(普通話常用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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