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嶺南大學於2018年2月26日舉辦「傑出領袖對談系列──對談金融發展」,邀得行政會議非官守議員任志剛博士和嶺大校董會主席歐陽伯權先生為嘉賓參與對談,主持人則由嶺大校長鄭國漢教授擔任。
對談內容及觀眾提問摘錄如下,有關一帶一路、大灣區和香港金融發展的討論亦可參看上一篇。
科技改變金融,變化終將同步
歐陽伯權:十年後的金融業生態肯定會跟現在的完全不一樣。現今的AI人工科技已經很發達,可以代替人類。金融從業員的工作性質正在起變化,一些工作可能已經交由機器處理,從業員有機會做一些層次更高的東西,好好利用這些科技輔助我們,帶動金融發展,鞏固金融地位。
任志剛:我想補充一下。我非常同意歐陽先生所講,但我也要嚴肅地講,金融業在五年後或十年後的樣子可能跟今天完全不同,但是金融業的功能仍然相同,就是資金融通。
這些行業的改變正正由新科技造成,科技令業界可以做到delivery of financial services,為更多人提供金融服務,發展普惠金融。新科技意味着許多舊有的做法不需存在,但容我直白一點說,因為有既得利益者存在,所以這些做法仍然持續下去。
我來提出一個問題:為何今天香港股市那麼先進、暢旺,交收方法仍是T+2?為何不可以是RTGS-DVP?只要你有錢便立即買到股票,賣出股票也立即收到錢。即使走出金融層面,在零售界,為什麼付款時對方也不可以立即收到錢呢?現在很多商店還在用信用卡,把單據送到收單行後還要等兩天才可以拿到錢。由於有不同的既得利益者和影響力,這些情況仍未隨科技進步而改變。不過,這些做法終有一日還是會完結的。
年輕人須了解行業動態
任志剛:好的,為了提起大家的興趣,我再問一個問題:我們現在還需要中間人嗎?不需要了吧,但是有很多行業仍然在扮演中間人角色,那些是什麼?(觀眾:銀行!)不!銀行的中間人角色仍然重要,銀行要轉移風險、轉型風險、轉讓風險,(鄭國漢:大家都知道經紀是中間人吧!)哈,這是你說的,不是我提的!所以年輕人要知道這些趨勢和大環境是怎樣。
鄭國漢:那麼,業界除了有既得利益者,也有惰性(inertia),習慣做的那一套難以改變。年輕人應該要有心理準備,知道未來跟現在很不一樣,而且要準備以後工作的地點不一定是香港,要將眼光放闊,看到區域,看得長遠一點。
任志剛: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在銀行體系做RTGS(即時支付)?
鄭國漢:很早很早,1996年。
任志剛:那麼為什麼現在我們還是T+2?(眾笑)
鄭國漢:還有T+0,沒有time lag(時間滯後)的。
好的,接下來我們可以繼續探討年輕人可以怎樣裝備自己,亦歡迎觀眾提出其他問題。
觀眾:近十年中國的金融發展和改革都快了很多,請問幾位認為中國大概會在甚麼時候,以及甚麼情況下取消資本流動的管制呢?
盲目擁抱自由兌換有損大眾利益
任志剛:首先,你希望取消嗎?我剛剛說到,這涉及一個風險。我又來講故事好了。
大家知不知道,現在的國際外匯市場每天的交投這麼龐大,當中有百分之幾是反映實體經濟的交易的呢?比如說貿易、直接投資等。這個數字是略低於5.3%。那麼其他的95%-97%是什麼呢?就是炒炒賣賣、坐盤的。
大家讀過市場學便很容易理解:有供求,然後價格發現(price determination)。市場自由運作的時候,市場上供求雙方的力量便會很好地發現一個適合雙方的價格。
那麼,這95%-97%的交投是否提供了很好的價格發現機制呢?當中所產生的匯率(價格就是匯率),能很好地反映經濟所需嗎?答案是「不」,而且是個必然的「不」。
1997、98年的情況大家都歷歷在目,對嗎?索羅斯或者其他炒炒賣賣、外匯的那些,弄得整個亞洲貨幣市場垮掉、金融市場瓦解。
主管金融的人要制訂合乎大眾利益的政策,就不能盲目擁抱自由兌換這一回事。之前我真的給內地寫了一篇文章,指出現時內地的兌換模式並不適宜走向完全自由兌換。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到內地權威機構,例如人民銀行的官方發言,並沒有提及「自由兌換」,他們說的是「可兌換」。「可兌換」指在兌換前先提供資料供有關當局作監管和監察之用。「可兌換」模式可能可以把97:3的比例變成50:50,在這個情況下所發現的價格或匯率就可能比較能反映經濟現實,我認為這才是現在該走的路,而不是自由兌換的路。現在,我認為這才是現時中國應該走的路。
不過,傳統來說香港是經濟較為自由的地方,「自由兌換」也是《基本法》所列明的,所以香港要保持貨幣金融穩定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鄭國漢:謝謝任總分享。那麼,「可兌換」和「自由兌換」之間的核心差別其實在於熱錢。投機的投資者可能隨時注資或者撤退,甚至被人影響信心後出現資金逃離。所以,很多國家的政府考慮了整體經濟利益以後都不會容許市場100%自由,一定會保護自己的經濟實體。
任志剛:容我再補充一點。1997、98年是我們的自身經驗。當時香港的自由市場變成了可以自由操控的市場,市場失效並不符合大眾利益,所以當局才會干預。沒有辦法,一定要撥亂反正,於是打這場仗,動用一千多億。
投資本港帶動經濟,助解人口老化壓力
鄭國漢:現在我們進入下一個主題。請問兩位講者覺得香港可以實施甚麼財政政策以支持金融業發展?
任志剛:我當了行會成員後,寫過一篇文章,被一些人誤解為出於「守財奴」心態,不如就現在談一談。過去十年大家都留意到香港一直有財政盈餘,盈餘大概有生產總值的3%。2017、2018的數字則要等講座幾天後財政預算案公布。坊間流傳盈餘達一千多億,但這個數字應該會佔香港的生產總值5-6%之多。
我想跟大家分享一點我對盈餘的看法。一個政府有盈餘就代表政府從市民大眾身上收取的錢多於政府花出去的錢。那麼,如果這些多出來的錢佔了生產總值3%之多,我們來問經濟學家好了,這對經濟增長有什麼影響?
鄭國漢:最基本的經濟分析告訴我們,這屬於一個緊縮性的預算。
任志剛:所以,我在文章中說這會「拖經濟後腿」。那麼,我們現在是否該拖經濟的後腿?我不是指今年的財經預算案該怎麼寫,而是問香港應該採取怎樣的財政姿態:現在香港面臨人口老化問題,經濟增長緩慢,過去十年每年的經濟增長平均在3%以下。要照顧老人家,政府開支可能會提高,雖然我們現在有盈餘,卻要未雨綢繆。我們可不可以用盈餘投資未來,促進生產力,幫助經濟增長進入新的台階,增加政府未來的收入,幫助日後應付人口老化呢?這些都是大家需要思考的問題。
可研究以稅務優惠吸引跨國企業落戶
任志剛:至於如何用財政政策催谷金融⋯⋯(鄭國漢:不是催谷而是支持。)⋯⋯支持金融業發展,其實現時香港各種稅項都已經非常低,我不覺得特別需要從政府的財政方面來做些什麼發展金融。
鄭國漢:優惠呢?我們需要推出一些優惠措施吸引某些金融人才來香港發展嗎?
任志剛:可以這樣做的,不過⋯⋯那不如我聽你說下去好了。(眾笑)
鄭國漢:歐陽主席來說吧。
歐陽伯權:如果我是個金融業的從業員,我會寫一張清單來說我希望政府做什麼來令我的日常工作變得更加容易。鄭校長提到稅項方面,任總也說得很對,香港本身已是個低稅率地區,政府在這方面能做的不多。
但我觀察到新加坡多年來都用稅務優惠吸引跨國公司落戶,多數是金融業,創造大量工作機會,我覺得政府可以考慮這個做法。成果會否很大?不會。不過,我希望政府不要完全不考慮,因為吸引到這些跨國企業有助香港抓緊一帶一路和大灣區機遇。
我反而會去想金融業自己可以去做的事。第一,⋯⋯這裏有另一件事,政府要(為商戶)打開方便之門,也就是要處理工作證問題。現時香港欠缺某些種類的金融業專才,需要外地專才在香港幫忙一段時間,但向外地專才發出工作簽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政府在教育方面也可以着墨。我們在座幾位都同意金融業轉變巨大,五年、十年後將不再一樣,所以年輕人要多裝備自己,迎接這些未來轉變。我和任總在金融業工作這麼多年,將來(金融業)在底層、本質上要解決的問題應該還是一樣,但我估計未來處理這些問題的方法將會完全不一樣。
在法制方面,我們也可以開方便之門,令大家做事可以清晰。
此外,大家可能覺得關係不大,但是新基建的支持也十分重要,剛剛我提到未來勞動人口的兩大趨勢,其中一個是跨區域工作。這裏說的不是從屯門到中環的距離,而是比如說在港居住、在珠海工作。港珠澳大橋、火車等基建方便金融從業員出入,我們便可真正引入專才,本港人才也可以在不同地域提供金融服務。
金融基建花費不多,有助促進資金融通
任志剛:提起基建,容我也發表一下意見。我想說的不是大型基建項目,不是機場和修路那些。我要談的是金融基建。甚麼是金融基建呢?就是把錢從一個人手上快捷且安全地轉移到另一個人手上時所需的基礎設施。它們跟大型建設項目的重要性是一樣的。
既然你可以花那麼多錢興建機場,為甚麼你不花一點點錢搞好支付系統、清算系統、交易平台等金融基建呢?其實這些項目所需的花費根本不多,只佔(公共財政)一個很小的fraction。這類基建我在金管局的時候做過很多,但香港現在也有這方面的事情可以做。
鄭國漢:有哪些金融基建你覺得香港做得不夠、應該落力去做?
任志剛:有些東西已經做出來了,但是出於某些阻力,尚未應用起來,比如說即時支付。政府花點錢來推動這些也是可以的。資金融通的效率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為什麼商店還在用信用卡呢?這是因為他們欠缺去爭取的議價能力。
鄭國漢:在這方面,國內商戶的情況已經比香港好。「嘟」一聲,一筆款項就能馬上轉賬,不用等兩三天。好的,有觀眾想提出關於財政政策措施的問題嗎?
政府盈餘投資在外,派錢亦難帶動本地經濟
觀眾:你好,我來自傳媒。現時坊間對「派錢」的需求很大,想問任博士覺有需要派錢嗎?現時政府有巨額盈餘,花在甚麼地方會有利於香港經濟增長呢?
任志剛:金融基建不需要花費多少也能做好。不過,你作為傳媒,在這麼敏感的時候(註:《2018-19財政預算案》在對談後兩天公布)問我這個問題,想我怎麼答你呢⋯⋯?(眾笑)或者這樣說吧,其實政府當初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盈餘,可能市道暢旺,稅收增多了,然後政府又無法花錢,所以才造成這個現象。政府開支未及通過,大家都知道;拉布拉得那麼厲害,錢花不出去。
一般來說,政府現時的做法是有盈餘時將它撥進外匯基金管理,而外匯基金持有的資產又是外幣,所以可以說這些盈餘最後拿到了境外投資。大家可以思考一下:把這些盈餘投資在香港、促進香港生產力和經濟增長,會不會較好呢?這問題的答案要由政府來回答。
大家想要派錢,但要怎麼派呢?派給誰呢?大家是不是真的能用收到的錢去促進經濟增長呢?我不知道答案;是不是有其他方法呢?例如,當年每人派6,000元,好像很多人都花在購買平板電腦,對推動香港經濟幫助不大。
我承認香港的乘數效應(multiplier effect)不會很高,因為很多產品都是進口的,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把盈餘花在乘數效應較高的活動上,促進本港的生產力和經濟增長呢?
如果大家能多了解這方面的問題,看到有選項,那就不妨提出建議來。政府在這方面訂定政策很不容易,有很多形勢令政府做起事來很困難,我認為大家在理解這方面的選項之後向政府提出意見是件好事。
鄭國漢:政府盈餘投資在香港的經濟活動比投資到外地來得好,那麼任總認為一些直接投資比如說投資到創新項目、研究項目、初創企業會較好,還是把盈餘放在盈富基金好一點?
任志剛: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投資的目的是促進生產力和推動經濟更快增長,政府可以按這兩個目的來選擇。我不是做生意的,不懂怎樣選擇。盈餘放在銀行也可以,銀行可以把錢借給更多人,大家可以計算一下對經濟增長的幫助有多大。
投資前須了解虛擬貨幣政策
鄭國漢:既然現在還有時間,讓我們來談最後一個話題。現在很多人對虛擬貨幣,例如Bitcoin很有興趣,想問兩位覺得虛擬貨幣是不是真的貨幣?背後有沒有既得利益?大家是不是真的應該投資在虛擬貨幣?還是當中有賭博成分?
任志剛:我說了又說,我的頭腦其實很簡單,只會強調這一點:金融的作用就是服務經濟,麻煩你告訴我Bitcoin可以怎樣服務經濟。
鄭國漢:暫時已知的是Bitcoin可以保值,量寬的時期大家對中央銀行有所不滿,⋯⋯
任志剛:那就是向投資者提供一個選擇,對嗎?既然這是一種所謂貨幣,或者其他什麼貨幣都好,當局的政策是怎樣?如果我叫你投資在某種貨幣,我也得告訴你這種貨幣有甚麼相關政策才可得到你的信任吧?沒可能一告訴我它會一直升值,我就深信不疑。
鄭國漢:你說得對。Bitcoin並沒有中央銀行,Bitcoin的神話是:虛擬貨幣經電腦程式控制,而產量也很艱苦地慢慢增加,有一個最高額。這就是Bitcoin的故事。這故事說的是Bitcoin不會濫發,所以一定值錢。
任志剛:你就如此相信嗎?(眾笑)
鄭國漢:我沒有表示相信,只是想看看嘉賓的看法。
幣值浮動及炒賣均帶來未明風險
任志剛:如果一定要回答你的問題,我只能夠說,如果我仍然在金管局工作,我會像內地人民銀行那樣否決Bitcoin。
鄭國漢:任總的看法非常明確。歐陽主席呢?
歐陽伯權:我的看法比任總更明確。我不敢說這種產物是騙人不是。但是,我一直都覺得沒有相關架構和機制,虛擬貨幣是難以規管的。所謂的最高值也不一定可信。我會覺得這叫投機,不是投資。這跟走進澳門賭場放下籌碼是沒有分別的。
作為一個很保守的人,作為金融從業員,我要知道那個貨幣的根源,要知道貨幣出亂子的時候如何解決,否則它只是空中樓閣。如果幣值很浮動而我是投資者的話,我會選擇其他較安全的投資工具。
任志剛:我不會阻止那些有錢而又懂得保障自己利益的人「倒錢落鹹水海」,我完全不反對。但是,對不懂保障自己利益而又被這種投資工具吸引的人,我覺得他們不應隨便投資。
我不是反對虛擬貨幣,貨幣是可以虛擬化的,終有一天我們的交易無需用到實體貨幣。這當然涉及保安問題和安全系統,但這就是未來趨勢,我敢肯定。
鄭國漢:是的。而且Bitcoin風行後,就算Bitcoin總量不高於最高值,也不能排除其他人推出新的虛擬貨幣。
任志剛:我剛剛提到金融文化出了問題。大家知不知道Bitcoin在芝加哥有期貨交易?Bitcoin本身實在不是在服務實體經濟,還要搞期貨,那還怎樣服務實體經濟?
鄭國漢:對,變成服務那些有錢可賺就滿足的人。今天的對談時間到了,我相信在座朋友也和我一樣,非常感謝兩位講者分享了這麼多精采觀點和意見。
傑出領袖對談金融發展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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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剛、歐陽伯權:從大環境、基建、財政政策看香港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