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學必須追求真與善

──從大學之道說中國哲學之方向(五)

上面我提到,百年來中國的學術文化發生了「從經學到科學」的轉向。傳統時代太學的教學核心是經學,現代中國大學的教學核心是科學。古之「大學之道」的目的是求「止於至善」,今之大學之道已變為求「止於至真」。這現象是不能令人完全滿意的。
香港中文大學的哲學系,據我了解,60年來所開設的課程,或教授們所從事的研究課題,是十分開放與多元的,有分析哲學的,有現象學的,有實存主義的,有證釋學的,這些都可説是「哲學在中國」,但不論在哪個時期,中國哲學始終是重要的一員。但應該指出,自「經學時代」結束後,中國哲學除承繼經學的儒學外,道學、佛學等皆是以中國哲學的面目展現的。
 

中國哲學的任務

 
中國哲學今後發展應取怎樣的方向?這就不能不問「什麼是中國哲學的任務?」這又必須直面當前或未來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或挑戰;用唐君毅先生的話,即是「當前時代對吾人之所呼喚命令者為何?」唐先生説現代世界是一個「神魔混雜的時代」。誠然,我們身處的是一個以科學(及科技)為基底的科學文明的時代,科學對人類現代文明之貢獻是難以比擬的,科學使人更能像人一樣的生活、生存,但啟蒙後的「科學文明」卻也有它的黑暗與病態。
 
二次世界大戰之罪惡已不言而喻,而今更有核武的威脅、生態失衡、價值無序等關乎人類存亡絕續的問題。唐先生説「救世界之道,在宗教道德與哲學」,但這不是昔之宗教道德與哲學智慧,他認為「新哲學」必須是「與一切道德相感通之仁德之哲學」。唐先生説「此是時代之呼召,或哲學之大方向」。他還説,人類今後之哲學,當本理性以建立理想,重接希臘哲學之由理性知識以通至人之理想的德性。在上面講話中,我們看到西方哲學中詮釋哲學也正有重接希臘哲學(特別是亞里斯多德哲學)的意向。可以説與唐先生之所説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我們上面提到二十世紀初「廢科舉」之後,「經學時代」已經結束。經學部分内涵已分別併入文科中的文學、史學與哲學中。中國的學術文化出現了「從經學到科學」的大轉向。在中國現代的大學結構與運作中,古之「大學之道」的求「止於至善」已不知不覺轉為今之「大學之道」的求「止於至真」。唐君毅、牟宗三等先生對此自有深刻體認,他們是既感到憂心且又有糾正此一學術文化趨勢的決心與信心的。
 

生命的學問——止於至善

 
唐先生曾説:「昔之通經致用之經學家之任,則又轉落為哲學思想者之手。」此亦是說他是認為中國哲學思想者是承繼經學家的「求明明德」的求「至善」的學問的。事實上,唐先生一生致力發揮的是孔孟仁德之學,宋明儒的義理心性之學,用唐、牟二位先生的説法,即「生命的學問」、「立人極之學問」。
 
不過,必須指出,被稱為當代新儒學之代表的唐君毅舆牟宗三先生,雖一生盡獻於求「善」之學問,但對求「真」的科學知識毫不排斥或低看,並認為發展科學是中國文化理想當有之伸展。他們認為中國所缺者是西方「理論科學精神」,要發展科學,「則中國人不僅當只求自覺成為一道德的主體,以直下貫注於利用厚生,而為實用活動之主體:更當兼求自覺成為純粹認識之主體」。
 
唐、牟二先生承認並尊重科學知識,他們所不能同意的是科學為一切知識之尺度,或科學等同於知識之知識觀。在這裏我想引介唐君毅先生與他同道對知識或學問的看法。1958年元旦,由唐先生捉筆,以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唐君毅四人署名發表了〈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宣言。此宣言其中就提出在科學之學門外人類應當還有一種學問,一種
 把人類自身當作一主體的存在者,而求此主體之存在狀態,逐漸超凡入聖,使其胸襟日益廣大,智慧日益清明,以進達於圓而神之境地,情感日益深厚,以使滿腔子是惻怛之仁與悲憫之心的學問。
宣言指這種學問,是
 一種由知貫注到行,以超化人之存在自己,以升進於神明之學。此即中國儒者所謂心性之學,或義理之學,或聖學。
又説:
 ……此一種學問,……亦即中國之所謂立人極之學問。人極立而後人才能承載人之所信仰,並運用人之所創造之一切,而主宰之。道是這個時代的人應當認識的一種大學問。

現代文明需要「真善美」

 
今天我講「從大學之道說中國哲學之方向」。上面我提到,百年來中國的學術文化發生了「從經學到科學」的轉向。傳統時代「太學」的教學核心是經學,現代中國大學的教學核心是科學。古之「大學之道」的目的是求「止於至善」,今之大學之道已變為求「止於至真」。這現象是不能令人完全滿意的。
 
我們知道,大學是文明的載體,也是文明的表徵。他不只有傳承、保存過去文明的職責,也有孕育、創造新文明的責任。毫無疑問,中國現代化的主旋律之一的工業化,靠的就是科學(及科技)的知識。科學對於中國新的現代文明之建構是至關重要的,但講到底,中國的現代文明不止需有「真」,也必須有「善」與「美」,而現代文明中道德、倫理與政治秩序之建立則不能不需要求「善」的價值知識、價值教育。今天的大學之道必須是求「真」與求「善」二綱並舉,缺一不可。
 
唐君毅、牟宗三諸先生所主張與宣揚的中國哲學發展的新方向是十分契合「大學之道」之求「止於至善」之願景的。我相信大學如能在追求「至真」又「至善」之道路上,自強不息,則大學的教育就會既「卓越」又有「靈魂」了。
 
(全文連載完)

金耀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