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筆者來到蘇富比辦公室採訪郭東杰時，蘇富比2021春拍正在最後的尾聲。 現代藝術部分的拍賣已經塵埃落定，在疫情陰霾下錄得成交額港幣11億5389萬320元的漂亮記錄。這是蘇富比亞洲歷史上第二高的佳績，也是郭東杰正式執掌蘇富比亞洲區現代藝術部以來的首拍。
作為一個拍賣界中少見的「香港仔」少帥，他在首戰告捷之下，依然保持沉穩和謙遜，在侃侃而談中，流露出思想上的不凡深度，及對專業如數家珍。筆者不禁在心中感嘆：誰説香港年輕一代沒有頂尖人才？
現代藝術板塊的重新整合
這次現代藝術拍賣不僅在成交額上錄得不俗的記錄，在形式和價格上都有讓人驚艷的呈現和成績。
首先現代藝術部分以全新概念重新定義範疇，將東西方現代藝術大師共冶一爐，創下「一夜十億」的佳績。西方現代藝術巨匠包括畢加索、賈柯梅蒂（Giacometti）、蘇拉吉（Pierre Soulages）等人都創下了個人亞洲拍賣最高成交價。而「留法三劍客」之一的朱德群《盛世雪》最終以遠超估價近三倍的2億2956萬8000港元成交，創下記錄之餘，終於徹底扭轉朱氏畫價長期落後的宿命。
另外，東南亞現代藝術也大放異彩。越南現代藝術大家梅忠恕的《芳小姐的肖像》不僅刷新藝術家拍賣記錄，更創下越南藝術品最高拍賣價。
問：這是你執掌現代藝術部帥印之後的首次拍賣，創下如此佳績是你預料之中嗎？你自己如何評價這場疫情下卻大放異彩的現代藝術拍賣？
郭：我是2020年10月走馬上任的。亞洲區現代藝術部有前輩留下的堅實基礎，我在傳統傳承的同時，需要展開新的探索。 我的任務包括了將西方抽象藝術大師和現代藝術家介紹到亞洲現代藝術市場、繼續推動亞洲藝術家市場和將東南亞現代藝術收歸旗下。我希望做到將這三部分結合在一起，得到1加1加1大於3的結果。
這次的春拍已經初步證明了我們這個策略的成功。我們取消了蘇富比過往拍賣中的東南亞現當代藝術專場，把它變成了亞洲現代藝術板塊中的一部分。我們把中西方現代藝術名家放在一起，組成了一場成功的 「超限界」（”Beyond Legend”） 晚拍，不再像以前那樣，似乎亞洲區就只能介紹亞洲的藝術家。打個比方，我們以前好像是在開東亞運動會，現在是時候提升到開奧運會了。 蘇富比作為全球最大、歷史最悠久的拍賣行之一，自然有這樣的底氣和資格進行提升和升級。
這是一次現代藝術板塊的重新整合，亞洲的買家藏家一直被局限在區域上，會以為西方的現代藝術家比較高級。實際上西方現代藝術完全可以放在同一個平台上，一起成為亞洲現代藝術收藏市場的重要部分。另一方面，我們對越南等東南亞近鄰也不太了解。當我們把東南亞現代藝術收回到亞洲現代藝術這同一平台，用中英文目錄而不再只是英文目錄來介紹這些藝術家和藝術品，結果立竿見影。
如何以新的想法和角度來看待亞洲現代藝術市場，是我上任後的工作重點。它是我們團隊為何能打動杜夢堂夫人，將這批越南藝術珍藏最終委托蘇富比拍賣的最大原因， 也是這次拍賣取得驕人成績的關鍵。
順勢而為，時勢造英雄
問：這次朱德群的作品創下了他的最高拍賣價，終於和趙無極、吳冠中的畫價看齊。有些人認為這是市場自己填補價格窪地，但你對此現象有一些很專業的解讀，可以和灼見名家的讀者分享一下嗎？
郭：我在蘇富比工作10年，經常被問為何朱德群的價格一直落後。我覺得最大的原因是朱在拍賣場中被塑造出來的形象，與他真實的才華與成就存在重大誤差。而我執掌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要糾正市場導向問題，研究如何塑造朱的形象，如何將他真正的價值投射出來。
在這個重新定位的過程中，我也有一個宏大的敘事背景需要重新整理。30年前，上一代的兩岸三地收藏家剛開始現代藝術收藏。他們多在趙無極這些海外藝術家的作品中，看到受中國文化影響的部分，因此我們之前的解讀是集中在這些方面，過分強調了藝術家的東方個性。
80後的藏家買家開始湧現之後，他們不再有這些文化上的牽絆，對各種風格都能接收得很好，有更寬廣的角度。 所以，如今再不停地強調這些海外華人藝術家的故鄉和他們作品的東方個性，反而顯示了我們的狹隘。
因此，我們這次對趙無極、朱德群這些海外華人藝術大師都加以重新定位，反而更多地提到他們的人生第二故鄉，身上受到西方抽象藝術影響的另一半重要基因，還原他們的另一半人生，把對他們的評價回歸藝術本身。
朱德群的《盛世雪》三聯屏畫的是瑞士阿爾卑斯山的雪景，是他對西方的土地和自然有深切感受和熱愛之下，在藝術創作上的大爆發。 他的東方山水概念，在這幅作品中展現著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面貌。這樣的解讀還原了朱的真正藝術面貌，也顯然得到了藏家和市場的肯定。
20世紀初的這些華人藝術家，闖蕩西方，開天闢地，接收東方藝術截然不同的血液和基因。我們作為後來者，世界公民的新一代，應有更大更廣闊的視野，平視世界，以更多面、更平等的角度來看待這些現代藝術家，更好地揣摩這些海外華人藝術家的作品，真正了解他們究竟在藝術上成就了什麽。
問：非常贊同你這個説法，你也是80後，所以你覺得這一次你帶領這個部門將亞洲現代藝術重新定位並創下佳績，是順勢而為的嗎？
郭：中國人經常説，時勢造英雄。 我不是說我是英雄，而是覺得英雄只有順應潮流才會誕生。我們面對的是怎樣一個潮流呢？亞洲特別是兩岸三地的觀眾對藝術的審美近年不斷在提升，藏家的購買資金和能力有著驚人的提升，他們的品味也變得愈來愈開闊。
如果我們在這樣的趨勢下還抱着舊的想法方法不放，就會變得非常辛苦吃力。因此，我必須帶領我的團隊，在這些已經發生的趨勢上改變一些過往的做法，呼應時代給予的任務，在新常態形成之前趕上趨勢，「順勢而為」。
新常態下的創新市場手法
問：你們這次做了很多創新的嘗試，比如由林志玲聲音導賞，這應該都是你上述提到的新思路下的結果吧？
郭：是的，我們團隊除了我是80後，其他平均年齡大概只有20多歲。 我們這樣一個年輕的團隊，因應觀眾年齡和觀念的改變，大膽地做了很多創新破格的嘗試。
首先是拍賣目錄上的改革。 以前買家們都一定要依靠目錄，也很喜歡有一冊在手，作為參考和依據。 但現在是互聯網時代、數字化時代，我們的買家很多都非常數字化。目錄排好版之後，我們一邊送往印刷廠印刷，一邊已經通過智能電話等各種線上方法傳送給了藏家和觀眾，大大減少了對傳統目錄的依賴。
然後是運用影片推廣。我們剛開始接觸影片製作的時候，專家只是講解，拍攝了就將其放在蘇富比網上這件藝術品的文字介紹頁面。 可惜一番工夫之下，卻因為非常難找到，導致很少人點擊。
這一次，我們首先引入跨界合作，不固步自封，讓影片變得有趣、時尚、好玩起來。我們找了讀西方美術史出身的台灣名模明星──林志玲小姐，用她甜美的聲音來導賞作品，吸引了很多以前不會留意蘇富比拍賣的觀眾。
她的聲演，有時候還為某些作品帶來了附加值，比如林風眠的《火燒赤壁》， 因為林小姐出演過《赤壁》中的小喬，有「小喬」娓娓道來，讓觀眾聽起來特別有代入感。我們把這些視頻放在蘇富比微信視頻號後，超過6000個點擊，形成非常廣泛的傳播和分享。我們也為朱德群的 《盛世雪》請來了專業團隊拍攝和剪輯了一部耗資不菲的微電影，通過微信視頻號也都引起了很好的反響。
除此以外，我們還探索了另一種跨界合作，就是和其他領域的人才的合作。這次春拍現代藝術展出的場地，我們邀請了香港著名建築師暨藝術家馮永基先生設計，他的建築師思維和幾十年繪畫的沉澱，為我們帶來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布局。晚拍現場以一道東方庭園式月門，與一道幾何感強烈的西方之門展開，兩道大門以一幅10米長的書畫長軸貫穿，象徵香港作為東西文化交滙的樞紐地位，讓世界各地藝術家各展風姿。這樣的跨界合作又有話題，又保持了專業。 呈現出不拘泥於象牙塔，跳脫活潑的新面貌。
問：很有意思，看得出你帶領年輕的團隊在營銷升級換代上花了很多功夫。這些嶄新的營銷手段帶來何種意義？
郭：我們和林志玲小姐、馮永基先生的跨界合作帶來了年輕和破格的新形象。我們有時候很難量化這些東西，但是它增加了影片的點擊量，吸引了更多眼球，引起了很多話題，建立了很好的口碑，為我們帶來了極好的長遠影響。
收藏不應該僅僅止於收藏，更要注重分享，讓藝術品能夠分享出去。我們大量運用了微信視頻號，人們通過社交媒體分享了這些藝術品鑒賞，對提高亞洲區，特別是國内觀眾的藝術品味都起了積極的作用。 在西方，藝術品鑒賞已頗為普及。 蘇富比雖然是個商業平台，希望可以為亞洲去的品味提高和藝術推廣出一份力。 當然日子有功，公眾的品味提升也會反過來為蘇富比帶來商業上的進一步成功。
社會公益和企業的社會責任也是當今社會中的一大熱點。 我們和林小姐的合作將一部分拍賣的收益捐贈給了林志玲基金會的扶貧項目，當買家得知這一點時，都有意外的驚喜，因為他買了藝術品，同時還做了公益。這樣的附加價值既具社會關懷，又有話題。
最後，這些合作背後更深一層的思路是，蘇富比要凝聚的不僅是藝術品，還應該是人才和藝術相關的才能。 比如香港就有很多藝術天分很高的人，但因為香港是一個商業社會，都去做了建築、設計方面的工作。 我們希望能開到這個先河， 能連接亞洲本地市場，讓人才重新回到藝術的本能。 同時尊重亞洲本地多元化的文化和才華，提供給亞洲本地頂尖藝術人才發展空間。
從歷史角度看藝術收藏趨勢
郭東杰是香港土生土長、本地培養的人才，在港大主修中國歷史出身。學歷史的人重思辨，且看一位讀歷史的掌管現代藝術部對這個市場有何更具歷史維度的想法。
問：最近社交媒體上有一張圖表流傳，羅列一些資產過去10年的價格進行比較，包括比特幣、茅台酒股票和藝術品等等。藝術品排位相當靠前，已經成為對抗資產通脹的硬通貨。你是如何看待這個市場的？它在高位嗎？ 它是否和亞洲區特別是中國區去年又一波的新財富增長有密切關係？
郭：首先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説，主導藝術品市場的永遠是供求關係。近幾年亞洲市場對非華人藝術家藝術品的需求逐步增長。 就好像是你以前只愛吃中菜，現在發覺有國際菜式推出，大家都會來嘗一嘗，這個需求就開始變得巨大。
過去一年多，新冠疫情下，廣義貨幣供應非常驚人，股市被熱錢所推動一路高走。股市向好，藝術品市場一般也會應聲而上，因為一部分資金如何都會進入藝術品市場，成為資產配置的一部分。 來自最富有人群對最貴及最好的藝術品需求就變得極為強勁。和過去幾代藏家的認知不同，這些新晉買家的眼光更廣闊，對國際頂尖藝術品都有濃厚的興趣。這也是推動我們將西方現代藝術大師引入亞洲現代藝術拍賣的原因，因爲我們的頂級藏家已經完全出得起這個價錢。
而回到我們拍賣行商業本身這個角度。 我們看到，藝術一直在走向普及化，這是社會發展的結果。 比如年輕一代對球鞋、手袋這些物品的熱衷，成為了我們拍賣行開拓的新領域。 我從來不認為藝術品的價格是在高位，而是進入了一個百花齊放的年代。全社會對藝術品鑒賞的普及，會讓大眾都會去研究，去討論，將收藏成為社會話題，去到大家都一起玩，一起來欣賞的層面。比如這次，我們先在3月組織了一場預展外的小型展覽，放在尖沙咀K11 MUSEA，針對的是年輕買家的市場。 我在那裏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以前他們不會關心蘇富比的拍賣，這一次卻成為了新的參與者。
以我的觀察，藝術收藏的中間市場將會愈來愈大，認真的買家從50至100萬港幣開始，以愛好為主，慢慢研究有沒有具長遠價值的藏品。然後隨着他們的財富提升，會上升到100至1000萬港幣，這時收藏的投資屬性開始略高於愛好性質，漸漸成為他們資產配置的一部分。
問：你是讀歷史的，會如何從歷史的角度去看待亞洲區現代藝術品市場的發展？
郭：20世紀70至90年代，華人收藏家大多抱有一種尋回國寶的使命感，心態上就是要把那些在海外的古代、近代和現代藝術品都買回來。然而，歷史發展到今日，亞洲對世界的認知，經濟和科技的增長早已天翻地覆。藏家的心態更為充盈，有了關心遠方和他鄉的視野，也擁有了對外界的好奇和關心。因此在收藏上，我們要完全以新的方向來看待和適應這一面。
比如像這次常玉的畫作，我們不再過分強調它的東方特性，而是將它和畢加索、賈柯梅蒂等大師作品放在一起呈現，展現常玉在藝術上真正的貢獻，他其實吸收了很多西方當時各種藝術流派的靈感，創造出了劃時代的獨特面貌。再加上常玉、畢加索、賈柯梅蒂當時份屬好友，他們互相欣賞，常的構圖和色彩運用也深受他們影響，因此，這樣的呈現也在學術上合理和有關聯。
總之，就像我之前所説：「時勢造英雄」。歷史在發展，社會和藏家都在進步。 從歷史的角度去看收藏的發展，去帶領這個部門，我的歷史學背景能讓我擁有更宏觀更有前瞻性的視角。
如何邁出收藏現代藝術品的第一步
問：對我們的讀者來説，如何開始收藏現代藝術品呢？ 特別是這些藝術品現在都身價不菲。
郭：首先要多看、多逛拍賣會、多研究拍賣的數據。如果有機會的話，要和有信任度的專家多聊，也就是說你要對市場有真切的認識。 一開始投資可以從自己喜歡的藝術家開始，你要相信你喜愛的作品會有一群和你品味相似的人的喜歡，多人喜歡了市場就會有需求，有需求了價格才會上漲。
一開始參與拍賣會，可以從金額較低的日拍場開始，比較容易入門。多參加幾場拍賣會，你自己會整理出一張固定的名單，這些都是表現比較穩定，一直有交投的藝術家， 你可以從這些藝術家開始收藏之路。
問：你覺得還有哪些價格比較落後的現代藝術板塊值得藏家關注？
郭：我覺得今後5至10年的市場上會有驕人表現的，應該是法國戰後藝術。許多身居海外的20世紀華人現代藝術家，都與法國戰後藝術淵源深厚。按現有的拍賣數據資料庫顯示，兩者的市場價格自80年代以來大致步伐相近。直至2008年的全球經濟危機，令到歐洲市場打受打擊，法國戰後藝術家的走勢一度陷入停滯，華人藝術則受惠於亞洲，尤其是華人社會而持續走強，在過去10年一騎絕塵。
時至今日，法國戰後藝術的價格優勢便顯得格外突出。比如趙無極和朱德群在法國屬於「新巴黎畫派」，他們的法國同儕──皮耶･蘇拉吉（Pierre Soulages）、喬治･馬修 ( Georges Mathieu）等都成就極高，作品精彩，藝術家團隊的配套管理也得宜。長期看來，市場沒有理由不回歸其真正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