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魚龍: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的觀察

觀唐初的外來摩羯,本活於海,因水性關係,外型仍似魚似鱷,及至加入中國元素之後,魚躍成龍,則龍飛九天。

唐代帝國以強大的文治武功開展對外交流,民族思想的爽朗靈動可以説是中國歷代的典範。對外事物吸收的容納程度高,而且在極速時間內融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如磁石之吸鐵。在唐代金銀器物中,便展示着很多中外共融的文化結晶。一種魚龍之物,悄然在南北朝隨印度文化西來,並在佛説中找到造像的位置,它的形象經過了幾度變化,逐漸變為合乎中國人想像的奇物。

魚龍文化 視為海上靈物

香港古月堂的珍藏中,有一個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盒寛37釐米,通高32釐,足徑29釐米,重3296克。(圖 一)一些觀者按其盒上物種特徵,總會泛稱為「魚龍」,它確實的稱呼為「摩竭」或「摩蝎」,我們習稱作「摩羯」,是從梵語「摩伽羅」(Makara)音譯而來,都是指着能輕波作浪的水中神物。

圖一:香港古月堂珍藏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側面)
圖一:香港古月堂珍藏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側面)

在古印度神話傳説中,摩羯體形偌大,獸首類於鱷魚、大象,故呈長鼻、大囗、利齒,而身和尾首仍維持魚的造型。(圖 二)它是河水之精、生命之本,《洛陽伽藍記》嘗載,辛頭大河(印度河)西岸有塔,塔身石頭上是魚鱗紋樣,原來是佛經中的摩羯國。佛祖如來為救國中飽受瘡病之苦的百姓,躍入水中,化為大魚。摩羯國人吃了如來幻化的魚肉,果然痊癒。於是,摩羯魚便成為如來的象徵,被視為佛教的代表聖物,受信徒頂禮膜拜。《大藏經》的《一切經音義》卷四十即云:「梵語也,海中大魚,吞噬一切。」以後,在唐、遼的金銀器,以至宋代耀州窯的紋飾中都找到它的跡影,被視為海上的靈物,可保航海者的安全。近年,在唐代阿拉伯沈船「黑石號」上,也發現刻繪有摩羯紋樣的長沙陶窯,足見魚龍文化在唐代之盛。

圖二:從印度而來的摩羯原型圖像
圖二:從印度而來的摩羯原型圖像

摩羯形象 中外文化結晶

值得注意的是,自印度和中亞西來的摩羯本無翅膀,唐初的摩羯紋也保留了此一原味。例如《洛神賦圖》出現的摩羯形象,便是卷曲上揚的長鼻,帶着濃厚的印度色彩。愈到後期,帶角龍首、鼓目圓睜、大嘴利齒、雙翼鲤身的摩羯之狀,已然揉合了中華的魚龍文化,擴展了魚龍變化和佛教摩羯信仰的複合形態。因此,香港古月堂珍藏之重要之處,在説明魚龍幻化的階段演變,在漸變的過程中,圖組結構究竟是突顯什麼部分的特徵。該葵型摩羯鳥獸紋盒面上,顯然是突顯其大魚之像,通體鏨雕紋飾,以魚子紋為地,周邊伴以銀地蓮花及枝蔓,一對鎏金摩羯繞着耀着火珠盤轉,龍顏般的頭部在互相對望情況下,身體須顯示扭動狀態,因而尾部故意鏨刻成反屈之勢,靜止描劃中又極富動感。

為加強視覺效果,除棱角邊緣均予鎏金之外,每角每棱均配以一隻金雁,共飾16雁,雁下並有小金蓮葉圍繞全個盒蓋。而中央之處,一雙穿梭於蓮花的金色摩羯,盤旋戲逐火珠,才是全圖的主體。因為摩羯體大,六朶金蓮便顯得格外精小,與盒上其他鳥獸相比,都成了巨無霸。摩羯有龍頭的特色,面部豐潤飽滿,上顎卷曲,眼睜嘴張,態勢威嚴。其魚鰭即為龍鰭,以据齒三角型來顯示,並有如鱷魚般的前腹,前後之鰭特大,支撐全身移動的能力。(圖 三)牠體大而不笨,狀貌精靈,海上有此靈物守護,殊為安穩。葵型八棱的金銀盒,於唐代的器物造型上亦具特色。如此造型,是為了令外觀更典雅,同時因為銀體錘揲的關係,多曲凸角的塑型可以使物件形態更為固定,方便盒蓋與盒身相互緊接。

圖三: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俯瞰)
圖三: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俯瞰)

而且,為了統一全盒風格,上半部與下半部顯然經過悉心處理,呈示了對稱的紋飾。例如上蓋接合的邊緣皆飾以四金獅、四金鹿,互為間隔,並有各款銀地纏枝作為配襯,盒身下部接合處也飾以同様的圖様,對合起來,上下配搭得體。連接於動物層的下面,復有以八對金蓮蓬覆蓋為裝飾的一層,至於微外伸展的腳底部分,裙腳沿邊也飾以金雁八隻。於是,海上的摩羯,陸上的獅鹿,天空的雁鳥,共置於同一空間之中,儼然反映唐人萬物共生的和諧觀念。(圖 四)此盒最大的年代印記,為底部以篆體鏨刻的「大唐貞觀年製」,刻工端莊樸實,具宮中書刻的貴氣。(圖 五)初唐政治胸襟闊廣,物質漸趨豐裕,在易於鏨刻的宮廷金銀器等平面上,誌以盛世年代,實屬自然。成熟的藏家,應仔細比對鎏金盒的造型、紋飾與鏨刻對象的喻意,以比對藏品是否符合所述年代。

圖四: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各部分紋飾)
圖四: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各部分紋飾)

圖五:銀鎏金盒底部篆體鏨刻
圖五:銀鎏金盒底部篆體鏨刻

魚躍成龍 滲進飛龍特性

存世的唐代金銀器中,有沒有類似的前期摩羯表現呢?現藏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1976年赤峰市喇沁旗出土的摩羯紋鎏金銀盤(高2公分,直徑47.8公分,重1.69千克),似能解答這個疑問。其六瓣花式囗,相間着葡萄和牽牛兩種植物圖案,盤心中央置火焰寶珠,外鏨一對摩羯相向游動,四周鏨刻銀地金花的六組花卉,互相輝映。(圖 六)可見印度文化色彩,已普及於唐室器用,被佛説加持的摩羯,也十分適應大唐國土,成功進行魚龍結合的中國化創作。中國傳統社會素有魚躍龍門的讀書理想,《後漢書》記載受名臣李膺接待的儒士,便有「登龍門」之説。以後鯉魚化龍的美談,在《拾遺記》、《世説新語》輾轉傳頌,成為奇物的典範。

圖六: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藏唐代摩羯紋鎏金銀盤
圖六: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藏唐代摩羯紋鎏金銀盤

湊巧的是,唐代自武則天創置科舉,大批寒門士子得以起用,開始挑戰唐代的舊貴,間接把魚變為龍的想象,化為更大的現實場景。觀唐初的外來摩羯,本活於海,因水性關係,外型仍似魚似鱷,及至加入中國元素之後,魚躍成龍,則龍飛九天,便應該增添升空的能力。(圖 七)筆者相信類似觀念,必先存於造像者的創作意識當中,在中晚唐逐漸傾向將前鳍飾為雙翼,滲進更多飛龍的特性了。

圖七:民閒收藏唐代鎏金鐺的摩羯紋様
圖七:民閒收藏唐代鎏金鐺的摩羯紋様

趙雨樂